吴楠：“是啊，梦。”

他静静望着月亮，“你听过庄周梦蝶吗？”

周扬眨巴了一下眼睛，问道：“就那个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蝴蝶的老头？”

他瞥了嘴，“别搞这些虚幻深奥的，你想点真实的。”

“什么是真实？”

“记忆啊，记忆总不会说谎吧？而且，如果这是梦……”

周扬加大了握住吴楠胳膊的力度，“你能有这感觉吗？”

“如果脑后插管，不是不能。”

吴楠忽略身旁疑惑眼神，“我想过的，那些记忆。”

“这几天，我不断不断在回想，看着手机上的这些相片，看着墙上那些合照。”

“可是，我为什么只有美好的记忆呢？”

“没有挫折，没有悲伤，没有过争吵和不理解，我就这么顺风顺水，只有美好的回忆吗？”

周扬撇嘴的弧度逐渐变大，“兄弟，凡尔赛没有这么不委婉的。”

吴楠笑出了声，“回去吧，喝酒。”

周扬一边大喊着，“这就对了。”

一边松了手，走向楼梯。

他手舞足蹈地说着，“管这是不是梦呢，这不都是你渴望的生活吗？要是我的话……”

而吴楠反身，爬上了天台边最后的防护。

他站在窄窄的水泥台边上，“周扬，你说记忆是绝对真实的。的确，我拥有从小到大所有记忆，所有大事每个选择，包括那些细枝末节。”

“可是，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天在桌上睡着前，发生的事情。”

“人总是记不起梦的开头，不是吗。”

吴楠站在月光下，声音带着缥缈传来，“我想了很多天，发现这不过就是，红色或者蓝色的问题。”

“我得赌一把，我得知道，我他·妈到底是庄周，还是碟。”

话音未落，吴楠便展开双臂，朝着身后倒去，风声呼啸，在耳边渐渐消失。

……

而又一次巨大失重感后，吴楠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睛。

两重记忆，快速的在脑内，幻灯片般交替闪过后，吴楠猛地坐起了身。

巨大的喜悦，如烟花在心脏炸开，又酥**麻流窜全身。

上头的情绪，让他在那一刻，忽略了所处环境。

张开了嘴，就要欢呼出声。

而刚发出第一个音节，便被一只带着厚茧的手，捂了嘴。

老黑特有的、混着茶香肥皂味，让吴楠安了心。

他在脑内兴奋的宣布，“老黑，我赌赢了，你能想象吗？”

月亮脆生生的嗓子，打断了他，“你是最后一个醒来的。”

简单的一句话，吴楠却反复体会了三遍，他呆愣了会儿，又抱膝蹲下了身。

老黑开始讲述吴楠昏迷时，发生的情况。

老黑是最早醒来的，他顺着脑后绳子，找到了吴楠和月亮。

可找到他们后，却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完全漆黑的环境中，耳边只有仿佛电流流动的规律声音。

于是，他坐在原地，望着黑暗发呆，至到月亮醒来。

黑暗中，无法知道时间。

两人守着还在昏迷的吴楠，试探地打了几巴掌。

无果后，便又望着黑暗发呆。

再直到……

吴楠有气无力，“直到我醒过来，我说，你们也太无聊了。”

月亮开口，“是直到……一个发光的巨人，从我们面前走过。”

异常高大，树皮般墨绿色皮肤，蝉豆般大小的脑袋上，如深海魔鬼鱼样，吊着一束灯光。

是老黑远远望见了移动的光芒，他慌了神，想找物体躲藏，却发现，巨人根本不会注意他们。

只是向前走，直视前方，步子缓慢规律。

老黑说道，“我们记了时间，1800秒，他会再来一次。所以除非巨人不止一个，不然这里就是环形。”

月亮接着提议：“他虽然高大，但是格外愚笨，我们可以杀了他，然后取他脑袋上的光芒。”

这一句话，让吴楠醒了神，“小姑娘不要打打杀杀。”

月亮反问道：“这是摆在面前最好的办法了，不然怎么办？白光也过不去，我们也回不去，连环境都摸不透，黑暗未知不害怕吗？”

“白光的事情……”

未等到老黑表态，吴楠开口，“不是过不去，而是我们反了方向。”

冰凉坚硬的熟悉触感……

还有撞过之后，那粗糙散开的花纹状……

加之回头在身后望见的，都让吴楠确信了。

“镜像？你是说，我们奔向的是反射的光？”

吴楠点了点头：“对，怪我急着那半分钟，想也没想，就带着你们往前冲。”

他呼了口气，“所以还有希望，所以，我们不能动这里的任何东西。”

“恐怖的，从来不是这里，或者那片血红，而是这黑暗背后。”

月亮问道：“黑暗背后有什么？”

“真相。”

……

最后。

得到一致赞同的，是跟在巨人背后，借着光芒，观察环境。

在等待巨人到来的时间里，吴楠还是没忍住，开口询问其他两人，如何识破那梦中的真假。

却难得的得到了二人一致回答，“太假了。”

老黑：“可以结婚，可以得到祝福，还不会被开除公职？假！”

月亮：“我本来还信了，可是错就错在，我爸居然给我端来了一杯热牛奶，还特肉麻的跟我说，怕烫着你，放温了端来的。”

听着声音，月亮大概做了一个夸张的抖鸡皮疙瘩动作，“太假了，怎么可能识不破。”

“你们都只看了一件事，就确定的？”

两人异口同声地反问，“要看很多吗？”

吴楠默默抱膝蹲下。

在巨人到来前的五百多秒中，包括跟在巨人身后的五百多秒中，他都再没说过话。

直到月亮一声惊呼，他循声扭头后，在还未走远的光中，看到了一张带笑的脸。

周身陷在红色的非牛顿液体中，只有一张脸，伸在空气里。

眼珠快速转动睫毛微颤，嘴角挂着向上的弧度，仿佛在做一个格外美好又甜美的梦。

老黑说道：“和会议室那些士兵的表情一样。”

光芒移动着向前，黑暗又慢慢掩盖了这些带笑的脸。

三人加快了步子，向着巨人挪去。

而伴着这些光芒，他们望见了数以千计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又消失。

“他们都在做梦，他们都还活着。”

老黑指了其中一张脸，“大部分都是士兵。这是林林。”

“所以，周生可能也在这之中。”老黑开始在众多脸庞中，急切的寻找。

“他不会从梦中醒来的，他就是爱幻想，他就是爱幻想……”

从来稳重又不多话的老黑，却开始在脑中，不断重复的讲述。

他急切的望过一张张带笑的脸，可数量太多，灯光太短。

三人一同寻找。

不知不觉，绕着黑暗空间，走了多少个1800秒，也没有丝毫收获。

三人从进来开始，便连水都再未喝过一口。

不断的行走寻找，也显然耗尽了三人的体力。

老黑是军人出身，想让另外二人休息，自己继续寻找，却于心不忍他们的坚持陪同。

便陪着回到了出发点，席地而坐，轮流开始休息。

……

吴楠是在睡梦中被唤醒的，不再黑暗的环境，让他一瞬清醒。

他起身，努力分辨了方向后，转头想叫两人冲。

却未见老黑，只看到月亮怀里，抱着孤零零的头盔。

“他走了，去找周生了。”

吴楠沉凝片刻，点了点头，不敢再误时间，拉了月亮的手，便开始朝着光芒狂奔。

越接近白光，吴楠心里越慌。

白光近在眼前。

想着上次的钝痛，吴楠紧闭了眼睛，只管闷头狂奔。

而这次，是真的畅通无阻。

周身一阵冰凉，两人穿过光芒，眼睛逐渐适应白光后，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椭圆的纯白。

在大片无瑕的白色中央，有一人身着褐色，背对而坐。

他听到吴楠和月亮的脚步声，慢慢扭过头，一张普通带着胡渣的方脸，浮了笑容，“来了。”

吴楠望着那张脸，“是你。”

……

是自称寻找边界真相，背着大包，消失于梵音响起后的那位主播。

大包不见踪影，周围也并无食物水源。

可面前这人，除了稍显邋遢的胡渣，整张脸，都透着健康的红润。

他并没起身，只是笑着招手，让两人靠近，“我叫秦州。”

都是空地，他却往一侧挪了挪，“坐吧。”

吴楠盘膝坐在中间，隔开了月亮和秦州。

他望着眼前，偶尔闪过仿若蓝色电流的白墙。

恍惚想起了那场梦里，天崩地裂时，边缘窜过的蓝色电流。

自从那场梦境中清醒后，长久以来，吴楠思考的问题，虽仍然是猜测，却逐渐的连成了一条线。

而秦州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又是现在这样坦然的模样，大概所有的真相，都已经明了。

吴楠望向带着笑意的秦州，“是我想的那样吗？

秦州笑道，“哪样啊？”

吴楠并不开口，只定定望着秦州，直到月亮哽咽着的——“模拟反向”，打破了沉默。

不知何时起身了的月亮，手轻轻触向那片纯白，指尖有蓝色光，时隐时现。

而此刻，除了蓝色光芒，还有莫名庞大的影子，晃动在白色之外。

微小的声音，从白色后传来。

吴楠并不能听清，只在嗡嗡声中，看着月亮从哽咽，转为崩溃。

眼泪汹涌的流向地面，月亮跪在地上，从嚎啕到无声。

她无措的伸长了手臂，眼里充满了绝望，和另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秦州依然保持着微笑状态，“她领悟倒是很快。我当时到了这儿，靠着包里的食物，兴致勃勃的研究了许久。”

他看着吴楠，“然后你知道，我那时有多崩溃。”

秦州不顾吴楠眼神，只自顾自说着，“好不容易才来了这儿啊，我以为我能发现宇宙的奥秘，或者政府的阴谋。”

“可一切都那么可笑，我追求的，我信仰的，我以为的……都是一场笑话。我们只是……”

吴楠接过了话，“楚门的蝼蚁。”

所以，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记忆熟悉又陌生。

因为，这本就不是自身的记忆。

而是在那场大雨后，才如同前景提要一般，进入大脑的人为记忆。

由墙外人杜撰，或由机器随机产生。

所以自己的身世，这样中二。

上百年，只有一人逃出的设定，却只是设定并没有给吴楠赋予强大的技能，或主角光环。

这只是墙外人的一时兴起，转头便忘的杰作。

所以来到这里，是这样的容易，因为不管发现什么，都不会对他们产生威胁。

所以，政府关掉唯一突破的成果——模拟反向研究仪器，反而是一种仁慈的行为。

模拟反向研究。

吴楠想起，老黑曾偷偷讲给他的，关于月亮不让透露的，反向研究。

建造出一团数据，创造出与我们同样的世界，再去反向观察，他们如何破解。

所以没有差别，那些困在庞大机器中的发光数据，都是蝼蚁——是被观察的蝼蚁。

只是数据中，某个光点，创造于那场大雨之后。

而所拥有的所有记忆，只是被输入的随机记忆数据，而不是切身的经历。

所以，也就如那场梦境一般，吴楠想不起那场大雨时，他如何上了那辆公车。

就像凭空出现在公车上，就像凭空出现在那场梦境中的桌上。

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吴楠问道：“困在非牛顿液体中的人们，应该不是我们这儿的力量办得到的吧？”

“还有那个巨大发光，但是不攻击人的巨人。所以，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为何仍能存在？”

秦州回答道：“来的时候，见过会议室那些士兵了吧？我倒是没亲眼见过，但听其他来到这儿的人，讲过这事儿。”

他垂下了头，“进入过边界的人，血液可以提取转化为红色宝石。”

“红色宝石，能转变成边界外的世界所需的能量。这是交换条件。”

月亮停止了哭泣。

她呆愣的，将下巴靠在膝盖上，双目无神，仿佛被吸走了灵魂。

吴楠轻轻点头，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所以，这便是真相了，可笑又荒诞的真相啊。

奇怪的，吴楠并没有过多反应，甚至心里也没有太多情绪。

他只是抬起了头，看着白光后的影子，“挺牛。”

因哭嚎太久，月亮的嗓子，变得沙哑，“我明白了，那些人从会议室出来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她垂着头，“虚假的活着，还是真实的死去。弓虽女干当上神父时，他们就做出了选择，替所有人做出了选择，包括那些士兵。”

是强光笼罩的世界，永远不见太阳，永远压抑的生活。

还是所有人知道真相后，拒绝贡献红宝石，由外面关掉仪器。

但其实，还有一条路。

如那些士兵一样，甜梦幸福的，活在虚假的幻影中。

秦州说道：“进到这个空间的，不是只有我一个。而其实，在发现所谓真相后，我想过不吃不喝，就此死去。”

“可一团数据，又哪里需要食物维持生命呢，只是感觉罢了。几行数字带来的感觉。”

“于是，大部分人都去了外面，都进入睡眠，选择了那个美好的世界。”

“我也有想过，想让灵魂得救。可又觉得，凭什么贡献我的身体，给那群傻·逼？”

话音落下，安静了下来。

规律的电流声，平缓的流动着，

吴楠后仰了身子，平躺了下来，“没劲，早知道不跳楼了。”

月亮猛地抬起头，“当时我们研究的模拟反向，有存在观测不到的死角。这里是死角吗？”

得到秦州肯定后，她的眸中，重新亮了光，“离开吧，想办法去。”

她抬手指向身后，“那个世界。”

“我们一定可以的，我们三个……”

月亮说道：“反正也出不去了，外面，肯定已经围满了抓我们的人。我不想在会议室里，度过虚假的余生。”

吴楠问道：“如果，他们跟我们一样呢？”

月亮回答说：“那还会有更外层的世界，更更外层的世界，我们迟早有一天，一定会找到的！”

白色中混杂蓝色光芒，吴楠望着映着来去影子的墙。

恍惚看见了那场梦里，自己跳下的天台边缘。

“可如果，都一样呢？”

三人仍然站立原地，有灵魂状的物体，从地面向天空漂浮。

它环绕了一圈白色空间，然后径直朝着布满影的墙冲去。

墙外，又是一个社会，依然被红光笼罩，生活在诡异的眼睛下。

漂浮的物体，快速向前飞去。

冲破眼睛的边界，之外又是一个世界。

一个世界套着另一个世界。

物体越飞越快，各个世界的城市，快速的向后退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幻影。

而终于，漂浮物体，冲破最后一道红光，悬停在了一座由积木搭建的精致城市外。

小男孩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而一旁，是他忘记关掉的玩具。

它靠在城市边缘，自眼睛射出的激光，笼罩了整座城市。

门轻轻打开。

妈妈柔声斥责男孩，又忘记关掉玩具，“多费电啊。”

她抱起睡眼惺忪的男孩，单手摁下玩具激光的开关。

妈妈抱着男孩，走出房间。

风透过缝隙，吹起窗帘。

而随着风一并进入房间的，还有刺目的鲜红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