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号盒子〈三〉棍棒和绳子

它离我越来越近了。

它背部的甲壳,在紫外线下,反射着妖异的光芒,腥臭的气味钻入我的鼻腔。

我不同意开枪。

可是枪响了。

很轻的声响,听起来像是烟花燃放。

我们的枪上装了消音器。

它惊讶地看向腹部的洞,鲜红的黏稠血液,从中汨汩流出。

它丢掉棒棒糖,尝试着用手堵住伤口。

鲜血穿过手指的缝隙,继续流淌。

它哭了,哭声就像人类的小女孩那样,它左右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我的方向。

它看见我了。

如果有一面镜子能让我看见,我的目光一定充满了厌恶吧。

但它的不一样。

它看着我,就像看见了救世主。

它哭得太厉害,一下下地吸着凉气,“叔……救救我。”

枪声再次响起了,这次连续响了三声。

它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一头栽入泥土,丑陋的身体在地上蠕动了一阵,停下了。

“那是个孩子。”说话的是罗丽,“你没必要杀死它。”

她的脸色苍白,脸颊上的肌肉抽动着,表情不像语气那样轻松。

“是幼虫,不是孩子。”钱小江说,“毒虫。”

他饶有兴味地看了罗丽一眼,像个打赢雪仗的孩子那样笑。

罗丽把目光转向一旁。

我说,“我想我说过了,不要开枪。”

“再有人违抗命令,开枪的会是我。”

远处又有爆炸声响起,这次比上回要近一些。

大块的泥土砸在我的脸上。

我蹲**子,“蚂蚁不需要打电话,它们凭借信息素交流。”

比起爆炸声,我更害怕另一种声音。

我侧起耳朵,周遭的千百个洞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昆虫们在运动,它们锋利的蚁足,刨动着脚下的泥土,奔着我们的方向而来。

第一只蚂蚁出现在洞口的时候,我说,“跑。”

话音没有落地,蚁潮席卷而来。

与此同时,一声闷响,让整座空间摇晃起来。

头顶的墙壁,裂出巨大的口子,整个世界开始崩塌。

又有人成功了,在不远的地方。

我粗略扫了一眼,左手侧,离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只有那一片洞穴,没有钻出怪物。

我们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怪物在身后,它们有四到八条腿,没有人回头。

等到刘笃跑进洞穴的时候,我几乎能看清冲在最前方的怪物的面容。

我拽着他的衣服,他岿然不动。

“头儿,它们太快了,我们跑不掉的。”他从背上摘下机枪。

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加特林的火舌喷吐而出,我们捂住耳朵。

我大喊,“你会死在这里。”

“这里风水不错。”他笑笑。

于是我看也没看他,继续朝洞穴深处跑去。

……

出发前日。

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人,曾经是我美丽的妻子。

这句话可能不太恰当,她仍是我的妻子,只是不再美丽。

她的身体上裹满厚厚的纱布,鲜血和黏液从伤口中渗出来,将纱布不断染成黄色。

病房里,总是放着她最喜欢的鸢尾花,却掩不住空气中的腥臭味。

每当她的蚁足从身体中长出来,医生都会切掉它们。

她的dna被篡改了,那些会跳舞的肢体,不断从中长出来,他们不断将它们切除。

本可以不用切掉它们,这是她自己的意愿。

此时她正在沉睡,长长的睫毛像扇子盖在眼睑。

从蚁国回来之后,沉睡是她的日常。

只有大剂量的杜冷丁和吗啡,才能减弱她的痛苦,医生尽可能地给她。

她曾是一个护士,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一切。

不同的是,我举着棍棒,她拿着绳子。

为了救助一个将死的怪物,她染上了病毒。

“没有人问过他们想不想生病。”她告诉我,“这里没有怪物,只有病人。”

可惜,外面的人,想法与她不同。

二十年里,为了让她在人类的世界苟延残喘,我竭尽全力。

“你决定了吗?你必须去一趟蚁国。”

男人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规定已经出来了,最后一批感染者将被人道处理,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长官。”

我说,“如果我拒绝,我的妻子,将被你们像垃圾一样焚烧,是吗?”

“你可以这样理解。”

“我参加计划。”我转过头。

他戴着滑稽的防毒面具,看起来就像《星球大战》中的达斯维达。

他站在病房的墙角,尽可能和她保持最远的距离。

长官转身离去。

他的靴子,像石头踩踏在走廊的地板上,响亮有力。

我紧闭房门,拉上门锁。

“没有人问过你们想不想生病,他们只想保护自己。所有人都一样。”

我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撩动着她额上的头发,它们被汗水黏在那里。

她只剩下这些头发。

她的后脑勺已经秃了,化疗的后遗症,他们对她使用了一切手段。

她的眼皮颤抖着,像是做了一个不那么美好的梦。

我扶起她的下巴,从脖子上拔下那根插了好几个月的注射器。

我提起自己的袖子,将它插入静脉。

我闭上眼睛。

如果这是一个过程,我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我将注射器插回她身上的时候,她醒了。

她温柔地看着我,重复着她每次醒来都会说的那句话,“杀了我。”

我说好。

我什么事也做不好。

洗碗的时候老是把碗摔碎,内衣的标签老是朝着前面。

我不懂得安慰女人,每当她哭泣的时候,我只能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干等着。

我没有办法做好平淡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但只有杀戮——

只有伤害别人,这是我唯一精通的事情。

妻子的头颅垂落向一旁,她朝着鸢尾花和太阳的方向。

我轻轻托住她的脑袋,将它轻轻放在枕头上。

我走到窗户前,将窗帘拉开,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她微笑。

我眯起眼睛拥抱阳光,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拥抱阳光。

士兵曾经遇见实习护士,为了找到那根纤细的血管,她把他的双手扎了二十几遍。

我的血管中有微小的生物翻腾,在死去之前,我要触摸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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