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是个年青的, 抱着女儿丢了两丢道:“那是两个姐姐, 按理该叫小姑的, 怎好说她们像豆腐?”
小丫头扎个双髻, 脸儿圆圆, 肉嘟嘟的指头从嘴里抽出来, 指着宝如道:“两块豆腐, 一块白豆做的,一块黑豆做的。”
两个美人儿,一个白嫩细腻宛似块嫩豆腐, 另一个黑里俏,果真像块黑豆做的青豆腐。那妇人觉得自己女儿嘴巧,也是噗嗤一笑。
此处虽无香火, 但欲要沾点青龙之气的人也很多。大家皆伸着手儿, 要沾一把那青缈缈的烟雾,越往跟前越挤。
妇人抱着个孩子本就险, 李远芳忽而一个趔趄, 骂了声谁在挤我, 便往宝如身上一扑。
宝如恰挨着那妇人, 控制不住自己也撞了过去, 那妇人怀中粉雕玉琢一个小玉娃娃,眼看就要跌入龙井之中。
宝如眼疾手快, 一把捞住孩子,井台边围着的人你一把我一把, 将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救了起来。
那妇人早吓青了脸, 紧抱着女儿贴在脸上,也是吓傻了,谢都不说一声,转身便走。
偏那小丫头是个嘴精的,竟回头指着李远芳道:“黑豆腐,你故意撞我,你个坏心肠的黑豆腐。”
宝如还没说什么,李远芳先就怒了,指着那匆匆离去的妇人道:“大娘,常言说的好,三岁看老,好好管教管教你家孩子吧。”
她见宝如又来拉自己的手,又羞又气,甩袖便走。
宝如虽小,却蒙李远芳叫声嫂子,怕她跑丢了季明德要怪罪自己,提着裙子便追,嘴里叫着:“远芳,草堂寺很大的,乱走乱撞万一撞到来此敬香的皇家亲眷们可就不好了,快回来!”
李远芳早已夺门而出,揩着泪站在女墙后,眼看宝如急匆匆追了出来,却是气乎乎看着她离开,自顾自儿的走了。
宝如东冲西撞找了大半天,四处找不到李远芳,心里想了千般,生怕李远芳想不开要去投井或者从那佛塔上跳下来寻死,一路往里,直追到人迹罕至的藏经楼外,正欲大喊两声,便见松柏后一袭蓝色直裰的背影,在那儿站着。
那怕世间有一千个男子穿着同样的蓝直裰,只须一眼,宝如就能认出季明德来。
他周身那股隐忍的气质,天下间别的男子全然没有。
她抿了抿额前乱发,正欲走过去,却又生生止步。他身边还站着个穿沉香色十样锦妆花袄的女子,腰身恰似葫芦,臀儿肥肥缓缓,也是个只凭背影,宝如就能认出来的人,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子,胡兰茵。
事实上宝如还从未见过季明德和胡兰茵两个私下相处是个什么样子。她也知此举非君子,先拍了自己一巴掌,便见季明德忽而两手一抓,抓上胡兰茵的胸膛,心中哇的一声暗叫,心说这男人倒是有雅兴,菩萨脚下竟也无避无讳就要乱亲热,随即躲到了一株柏树后面。
*
季明德冷冷看着胡兰茵。春二月还冷,她却连外褙也没有罩,只穿着件薄薄的通袖袄。
“我不是都说了,叫你跟伯娘在洛阳好生住着,怎么又到长安来了?你难道不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王定疆死了,那些恨不能啖其肉的仇家们,于他的干儿干女,见一个杀一个。你是嫌自己命太长?”
胡兰茵的褙子给老太妃垫石凳了,此时颇冷,双手环着肩道:“娘说她幼时,就是叫人给弃到这儿的,所以想来上柱香。恰也巧了,竟就撞见当年侍奉过的太妃娘娘。
说起你的身世,太妃一听便当了真儿,如今在碧琳宫等着你,你与王爷生的那样相似,只需一眼,你的身份就能肯定了。”
季明德深吸了口气,咬牙道:“你竟然撺掇着伯娘干这种事!”
胡兰茵上前一步,还试图跟季明德讲道理:“我帮你在王定疆面前瞒天过海,替你一心一意照顾老娘,无论秦州都护府的成立,还是王定疆的死,我都是你最大的功臣。
既你果真是李代瑁的儿子,大理寺少卿李少源今日在长安城是个什么样子,你就该是什么样子。我恨你,也厌恶你,偏叫你扼在手中无法挣脱。荣亲王府咱们要入,王府正妻之位,也该是我的,这是你季明德欠我的。”
季明德忽而往前两步,伸手压上胡兰茵的咽喉,将她压在墙上,声嘶如暗夜潜行的狼:“王定疆的死还不足以震慑你这颗贪婪而又愚昧的心,我放你一条生路,为何不肯好好找个男人嫁了?进荣王府,做正妻,你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胡兰茵叫季明德压在墙上,眼儿一瞟,恰就叫她瞟见松树之后的一抹白裙。恰巧了,宝如今日正是穿着素素一袭白裙。
胡兰茵心中狞笑,忽而就眼泪巴巴搓起了双手,高声道:“明德,那方沾着元红的帕子我一直收着。我是你过了门的妻子,娘在,我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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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季明德事实上也没有碰过胡兰茵。
朝廷派大兵压境,绞杀方升平的土匪时,胡兰茵在大雪纷飞的寒夜里亲自上关山给他送信,失脚滑落,跌入那万丈深渊之中,摔死了。
她在漫天风雪中不停的喊着,叫着他的名字。
上辈子未曾圆房,季明德离开秦州早,也未见识过胡兰茵的心机,心中对她颇有几分愧疚,听她喊着快跑快跑,却一脚踩空,尖叫着掉下悬崖。季明德亦在那一刻分神,叫人当场劈了脑袋。
那颗头颅骨碌碌滚下山,落在胡兰茵的身旁。
季明德以为之所以上辈子胡兰茵一颗痴心在自己身上,不顾风雪夜踏关山去救他,是因为他上辈子不曾在她面前展露过自己邪恶狰狞的一面,所以这辈子当着她的面杀她大哥胡贯,让她知道自己害她家破人亡。
因为王定疆的死是她的功劳,季明德打算放过胡兰茵,让她带着丰厚的嫁妆在洛阳闲居,找个男人再嫁。谁知她一颗愚昧的痴心,竟做起了入荣亲王府的荒唐梦。
终归上辈子死的太惨,这辈子又叫他杀了全家。季明德轻轻松开胡兰茵,冷冷道:“我不会去,你也劝伯娘消了这份心思,你们也快快回洛阳去。”
胡兰茵眼睁睁看着季明德要走,也起了犟心,死命拽住季明德的袖子不肯松开。
寺庙是人来人往的地儿,叫人看见一男一女如此拉扯终归不好。季明德索性解了那件蓝直裰,丢给胡兰茵,扬长而去。
他下面其实还有件月白色的锦袍,是宝如这些日子夜里抽空儿替他衲的。宝如千央万求,他才肯穿,临出门又罩了那件蓝直裰在外头。
阳光洒在那件月白色的锦袍上,两肩挺挺,背直而落,虽布带亦不掩风流,即便自幼行脚为匪,放羊娃的出身,也掩不住几代浸淫的皇家血统,他终究是高宗皇帝的孙子,辅政大臣的血脉。
胡兰茵闭眼稳气,披上那件蓝直裰,眼觑着柏树后那抹白裙还在,转身坐到石凳上,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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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躲在株巨大的柏树后面,闲话听的头尾不顾,只听到个元红,后面的一段儿那两人凑的太紧,声音太小没听清,暗猜大概是季明德入京后常居曲池坊,惹胡兰茵抱怨了。
她成亲之初便知季明德有两房妻室。后来也知道季明德与胡兰茵圆了房,圆房第二日,元红是捧到季家正房里,朱氏、杨氏和季白三个人见证过的。
所以昨夜季明德信誓耽耽,宝如也正当他哄自己高兴。毕竟小时候父亲赵秉义当她憨,在她面前从不掩饰,宝如可是见惯了他妻子面前一套,妾面前一套的鬼话,季明德那些话,旋听旋忘。
唯独昨夜他说胡兰茵要再嫁,宝如还当成个事儿,此时看胡兰茵抱臂坐在椅子上哭,皆是一夫之妻,兔死狐悲,心中也没有什么快意,竟莫名觉得有些委屈,自另一侧绕出藏经楼,又去找李远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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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草堂寺来的冤家太多,迎门撞上一位,竟是英亲王府世子爷李少瑜。
这位爷身着樱草色的蜀锦面袍子,腰围软皮镶翠玉的长带,乌靴紧扎,两只圆骨碌的大眼睛,一脸细皮,人还未至,声音先到了:“宝如,这竟是宝如妹妹,哥哥满长安城找你,不期竟在这儿遇上你。”
宝如在芙蓉园卖了五日蜜枣,也没见他回头看过一眼。李少瑜这个人,一门心思全在女人身上,但女人太多晃花了眼,天下间的小姑娘皆是妹妹,皆要操心。待谁都是真情真意,但那真情只在眼前,转身便忘。
她的委屈还没散,经他一摇,本噙在眶中的泪珠便滚了出来。
李少瑜退后两步,眼儿睁的鼓圆:“谁欺负了我的宝如妹妹?”
宝如揩了泪道:“并没有,少瑜哥哥,我家男人也在寺中,我得去找他了,改天有空咱们再叙,可好?”
李少瑜一把攥上宝如的手腕,笑的无赖一样:“我早就听尹玉卿说过八百回,说你嫁了个狗皮膏药贩子,要我说,那药贩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何德何能他就能娶我的宝如妹妹?
罢,今儿哥哥不但要把你从那膏药贩子手中救出来,还要好好臊一臊尹玉卿。走,咱们就到他荣王府的斋宴上吃一席,你稳稳儿的坐着,我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宝如是除了悠悠之外,我第一亲的妹妹,至于那膏药贩子,别急,哥哥替你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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