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地颇为有名的一家饭馆,招牌菜是杂煮海鲜。
金寿昌身边保镖以炫耀口气告诉王学新这件事的时候,洪宗元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他当时就觉得不高兴,只是控制着情绪,没有发作。
路边庄园是装运货物的秘密地点。那里储备着大批干粮和罐头,甚至还有一百多桶汽、柴油,专门用作补给。
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金寿昌口口声声:一定要保密,从路边庄园上货(罐头饼干),运到海边给大家填肚子。这样做是为了不引起警察怀疑,也减少了秘密外泄的几率。
金寿昌嘴上说一套,实际上又做一套。码的,他带着人在外面好吃好喝,却让我这边的兄弟啃罐头……说好的按计划行事呢?这就是说好的谨守秘密?
虎平涛坐在椅子上,好不容易调匀气息。他颇为烦躁,脸上也露出几分畏惧和后怕,惴惴不安地说:“洪哥,咱们都是为钱做事。今天这事儿……谁也不愿意杀人,可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
洪宗元从后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想太多,就是一个警察而已。再说了,天这么黑,当时附近也没人,他们不可能看清阿衡你的脸。”
“我说的不是这个。”虎平涛从前座上转过身,他皱着眉,眼里带着怒意:“在公司里搜身上缴手机,我没意见。洪哥你在路上拿了我的烟,摆明了是不相信我……万事小心,何况今天的事情很大,这个我也没有意见。可金爷那边是怎么回事?刚进屋那会儿我就注意到,他们人人都有武器,不是枪就是刀。可咱们呢?我和阿新赤手空拳,还有从公司出发另外三辆车上的人,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吃罐头的时候金爷给了我这把刀,我还真搞不定那个警察。”虎平涛说得很认真:“我不知道洪哥您是怎么想的。可如果换了我,这口气说什么都忍不下去。”
王学新也频频点头,义愤填膺道:“他们有枪有刀,咱们就手无寸铁,这他吗的什么道理啊?再说了,警察来的时候他们鞋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咱们这边遇到麻烦,谁都不来帮一下。这算怎么回事?拿我们当肉盾,洪哥你就是最大的挡箭牌?”
两个人左一言,右一语,把洪宗元说得心绪不宁,焦躁不安。
虎平涛一直在暗中察言观色。
那名警察从黑暗中冲出来的时候,站立的角度不偏不倚正好位于黑色桑塔纳侧前方。借着车头大灯照射的光线,他清清楚楚看到了曹勇的脸。
卧底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身为潜伏人员,除了要具备各种相关技能,还要熟悉甚至强记大量相关的辅助计划。少则几十篇,多则上百。
“杀人取信”,是众多辅助计划之一,乙类,编号二十四。
内容很简单:警方会安排人手,在特殊情况下,制造一个让虎平涛“杀人”的机会。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很难,若不是多年的老友,基本上不可能做到“相信”二字。这样一来,就需要在恰当的时机,让虎平涛扮演英雄角色,在万众瞩目的时候出场,拯救地球,拯救全人类。
……嗯,这是漫威电影的剧本。
很多事情可以复制。漫威电影之所以有人喜欢,是因为“英雄”自身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犯罪分子也是人,他们同样喜欢英雄,尤其是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干掉警察,舍生忘死帮助自己争取逃路的好兄弟。
乙类二十四号计划的内容包括:对目标的身份确认。其中涵盖了大量细节,从目标服装款式、颜色、特定位置装饰物、不同环境与光线下的佩戴物件等等。
虎平涛认识曹勇。
但这还不够。
如果曹勇左胸没有佩戴团徽,他的制服从上往下数第三颗纽扣边缘有亮银色丝状挂带,他的衬衣风纪上没有那点棕色污渍,虎平涛无论如何都不会扑上去,挥刀乱捅。
捅人是要看部位的。目标身上只有两个位置:一是右腹,另一个是左胸。
曹勇贴身佩着两个“血袋”,袋子里是事先准备好的红色调配液体,外观与鲜血相同。他其实没穿衬衫,外套制服也很特别,领口是伪装,也就是常说的假领。这种专门在黑暗环境下使用的衣料质地很薄,用刀子轻轻一捅就能穿透。只要控制住力度,就能造成鲜血四溅的骇人景象。
仓促之下,其实虎平涛很难控制力度。为求把稳,他在扑倒曹勇的同时,刀尖朝外偏向,刀尖紧贴着对方身体滑过去。之前在滨海市接受特训的时候,他与曹勇就类似的情况有过多次演练,曹勇及时压破了衣服下面的“血袋”,红色液体从特制喷口涌出,造成被锐器重伤的假象。
这种人工调配的液体仿真度极高。无论气味、在不同状态下的凝固速度、外观……均与人血无异。
虎平涛身上有血,刀上有血,曹勇模仿濒死者的动作逼真……在旁人看来,这一切都做不了假。
人生全靠演戏,何况就算王学新和洪宗元根本没有走到近前查看的时间————王永江安排了五个战斗小组负责掩护,前后明暗位置交替,再加上远处传来的引擎轰鸣,从心理和时间上造成压迫,逼着洪宗元等人在那种情况下只能上车,尽快逃离现场。
汽车轰鸣是用音响设备释放出来,实际上现场等待的警车都没有动。之所以这样,是为了营造恐慌心理,逼迫金寿昌等人仓皇离开。
狡兔三窟,何况金寿昌还是整个案子的关键人物。他在滨海市苦心经营,只要逼迫着他前往秘密地点躲藏避风,就可以顺藤摸瓜,将“昌达经贸有限公司”一网打尽。
据虎平涛观察,洪宗元与金寿昌之间的矛盾分歧很大。
“地心引力”酒吧只是整个公司的外围,如能通过“杀死警察”这件事得到洪宗元信任,进而打入公司内部,那么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很值得。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王学新不是自己人,他只是一个普通罪犯,一个想要走黑道赚钱的家伙。
车子在土路上开了很久,拐入岔口的时候,已经快凌晨四点了。
看着远处在车灯照耀下轮廓模糊的建筑,洪宗元抬手抚额,长长叹息了一声。
“金爷……还是很讲义气的。”
……
滨江市,省厅。
身为郭凯盛的办公室位置朝阳,光线充足。
他是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人,坐姿端正,新剃过的头发极短,双臂肌肉膨胀,无论从侧面还是背后看过去,都给人以强悍硬派的感觉。
正面……他戴着一副眼镜,完美掩饰了强横的面部五官,以及脸上发达的肌肉。
郭凯盛烟瘾很大。现在是早上九点十五分,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插着四个烟头,他手里还夹着一支正在抽。
李金阳坐在办公桌对面,他干瘦的身形与郭凯盛形成强烈对比。
“领导,王永江这是在专案组里搞一言堂啊!典型的家长制作风,其他人的意见根本听不进去,完全以他个人好恶说了算。”
“我就提了个“视具体情况更换卧底”的要求,就被他从会议室里骂了出来。话说得很难听,甚至把领导你也给骂了进去。”
郭凯盛平淡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用力吸了一大口烟,在浓浓的烟雾中发出声音:“他都说了些什么?”
“王永江说您不懂业务,只懂打打杀杀。很多事情根本不知道亲力亲为,只会发号施令让下面的人去做,刑侦方面一窍不通。”李金阳的话半真半假。撒谎骗人的最高境界就这样,真假掺杂,令人难以分辨。
郭凯盛淡淡地笑了:“就这些?”
李金阳没想到郭凯盛居然这般反应。他有心想要继续编造,却感觉不太合适。毕竟说谎也需要有足够的真实依据,至少表面上听起来要过得去。
想了想,他避重就轻,继续道:“卧底这活儿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就说滇省过来的那个虎平涛吧!他不是我们本地人,光是“发音不准”这一条就犯了大忌。我在会上提出这个意见,王永江根本不听。还说什么虎平涛是滇省那边推荐的特殊人才,这案子少不了他……郭副,我实在是听不下去啊!咱们滨海是全国发达城市,虽说不是人才济济,可就区区一个卧底,还轮不到滇省那边说话吧!”
他很聪明,没有直接提王永江,而是把问题上升到省级机关层面。
郭凯盛继续保持着微笑:“老李啊,有很多事情不方便公布,而且你级别不够。王永江这话没错,滇省那边的同志没乱说,虎平涛的确不是普通人。”
李金阳没想到郭凯盛会这样回答。他眼珠一转,抛出早就想好的另一套托辞:“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不能给我们本省本地的同志一个机会?领导,这是发生在滨海的案子。咱们的人不用,偏偏用外来的卧底,这从道理上就说不过去啊!”
“就算他虎平涛能力再强,终究是一个外人。到时候破案分功,滇省那边至少得一半,我们这边出钱出人,劳心费力,到头来还得把好处拱手让出……我,我这心里实在觉得堵得慌。”
郭凯盛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虽在笑,说话语气却比刚才冷淡了几分,其中也多了些劝解的意思:“全国一盘棋,任何事情都要有整体感和大局观。滇省那边也是兄弟单位,何况这次是我们提出要求,他们才派人过来。老李啊,想开点儿,脾气别那么倔。这有功咱们肯定要争,但也得看具体是什么事儿。侦破侦破,“侦”是过程,“破”才是关键。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怀里,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法做,那就真正是功劳变成负担。”
李金阳没郭凯盛的话听进去,他依然固执:“郭副,我就一个要求:增加几个卧底。这样一来咱们更有底气,破案的几率也更大。”
郭凯盛收起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严肃。思考片刻,他认真地问:“你想增加几个人?”
李金阳心中一喜,他控制住情绪,抬起右手:“三个。”
“三个?”郭凯盛皱了下眉,问:“男的还是女的?以什么身份进去?”
“两女一男。”李金阳道:“这次派进去的人,比上次有经验。我考虑过,以男的为主,两个女的做掩护。到时候搞两次临检,故意制造冲突,他很快就能进入昌达公司核心。”
“从哪儿进去?还是“地心引力”酒吧?”
“是的。”
郭凯盛眉头皱得更深了:“前几次进去的渠道都是“地心引力”,你这次派人还是走这条路……这也太冒险了。”
李金阳不这样认为:“路走多了才熟。何况那个酒吧一直在对外招人,这很正常。”
郭凯盛摇摇头:“人家要的是招待员和调酒师。年轻漂亮的女孩才能拉拢客人卖酒,调酒师就更难,人要长得帅,还得具备酒类专业只是,调酒手法也不能生疏。虎平涛之前的定位就是调酒师,这样一来两边撞在一起。先不说你推荐的人是否有这个能力,光是身份重复这一条,我就不赞成。”
李金阳一听,顿时急了:“郭副,虎平涛不是咱们的人。要不这样,把他换出来,让咱们的人进去。”
郭凯盛目光微凝:“老李,你这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啊?什么叫我们的人?”
他重重咳嗽了一下,继续道:“昨天晚上的行动,王永江已经打电话告诉我了。你是专案组成员,负责后勤,却没有按时出席会议。老李啊……不是我说你,这样做不好……对内对外都不好。你好歹是个副局长,在破案与行政问题方面,我们永远看重前者,也必须集中力量优先满足前者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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