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阳落山,宁香拿着自己的刺绣物料和绣娘们送的东西,最后一个出绣坊锁门回家。然后在路过第二生产队的时候,遇到了好长时间没再见过的宁兰。
上一回见到她,还是她偷了家里的鸡蛋去公社的供销社换钱的时候。当时她神情鬼鬼祟祟的,看到宁香就把装鸡蛋的篮子藏到了身后。
宁香到现在都不知道宁金生和胡秀莲知不知道她偷鸡蛋的事情,这件事在胡秀莲和赵彩秀打了一架以后就不了了之了,没有任何后续。
再次面对面碰上,在夕阳的剩余光线下看清彼此的脸。
和之前比起来,宁兰简直变了个样子。她变得又黑又瘦,皮肤也很糙,衣服上沾着泥土水草,身上还背一个篓子和扛一把?头。
看到宁香的瞬间,她眼神刷一下暗下来,同时整张脸蒙上一层冷气。
宁香只当没有看到她,从她旁边擦身过去,径直回家去。
结果刚走没两步,听到宁兰在后面沉着嗓音说:“宁阿香,看到我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可开心了是吧?”
她每天跟着父母上工挣工分,干各种苦活累活,铲土刨地背泥沙之类的。也就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整个人折腾得哪还有女孩子的样子。
再看她宁阿香,穿着干净且带着皂角香的新衣服,两根辫子梳得一丝不苟,脸蛋白嫩嫩的,手指也是白皙细嫩,整个人温柔窈窕秀气得不行。
听到她满是怨气的声音和话语,宁香下意识停了下步子,低眉嗤笑。
宁兰听到了她的声音,刷一下转身看向宁香,“你笑什么?我现在看起来就那么可笑,那么让你开心是吗?”
宁香轻轻吸口气,也转过身来,面对宁兰,故意微弯着眉眼道:“对啊,看到你从金贵的高中生沦落到这样,我可开心死了,解气死了。”
宁兰被她说得眼底恨意更重,她捏紧了拿?头的手指头,死死盯着宁香,抿一下嘴唇说:“我到底怎么你了?从小到大一直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变这样?”
莫名其妙的,见她就怼,对她一句好话没有,好像恨了她一辈子。
可是,明明在她回来闹离婚之前,一切都好好的。
宁香盯着宁兰冷了眉眼,随即冷笑一下,“突然吗?只不过是突然看清了某些人的真面目了而已。我对你掏心掏肺地付出,可宁兰你是怎么对我的?”
宁兰表示心里一肚子委屈,扯着嗓子喊:“我是怎么对你的?在你回来闹离婚之前,你是我最亲的姐姐,我对你做什么了?”
宁香屏屏气,“对,我闹离婚之前,你对我是没做什么,因为我对你好!在这个家里,让我付出最多的那个人就是你,可在我想要离婚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
宁兰眼里有了湿意,努力睁圆了看着宁香。
宁香看她不说话,又继续说:“宁阿兰,你的自私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你一点点良心都没有!从小宁波宁洋有爹娘疼,我不想让你受我受的委屈,所以我疼你!当时姆妈刚生了宁波宁洋,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爹爹根本也没打算让你上学。”
“是我!是我不想看你跟我一样,我跟爹爹说我来赚钱,让宁兰去读书,我向他保证我可以赚到钱供你,也可以帮忙养家,所以他才让你去的!”
“你扪心自问,你不知道这些事吗?”
“你不是不知道,你选择性忽视!”
“你可会选择性忽视了,你从来没想过我为什么要离婚,离了婚被家里撵出去日子过得好不好,能不能活下去。你只在乎我有没有给你丢脸,你有没有钱用,毕业了能不能找到让人羡慕的好工作!”
“你眼里除了有你自己,还有谁?你不止是自私,你对自己和对别人,从来也都是两套标准!我为家里付出,是我这个长姐应该的,你从来不觉得有问题。到你为家里付出,就是逼迫是压迫,看你现在这样,心里八成是恨极了。可你恨得着我吗,恨你自己没本事,恨你爹娘去啊!有本事你离家出走啊!”
“宁兰,比起爹娘和宁波宁洋,我更恨你!”
因为她在宁波宁洋身上更多的是金钱和劳动的付出,在她宁兰身上,除了金钱和劳动,还有特别多的感情上的付出。而这所有的一切,全都喂了狗!
因为她喜欢读书,但她没能读,所以她拼命让宁兰去读。因为她在家里没有任何人疼她宠她,所以她去疼宁兰,不想这个家里再多一个自己。
她拼命让宁兰摆脱这些束缚,让她成人成才,心里多少还是一有些期望的。期望她在成才以后,能回头来拉一把她这个姐姐,或者其他有共同遭遇的她们。
可是她没有,她吸干了她的血,转头就瞧不起她这个“干尸”,瞧不起更多和她一样从小被逼着失去一切成长机会,余生只能被困着奉献和付出的女人。
说完这些话,宁香没再站着,也不管宁兰什么反应,她转身就走。
她不想看到宁兰反省悔过,她也根本不需要。
经过了上一辈子,她死都不会再信宁兰。
有些人你不能给她机会不能对她好,更不能相信她会悔悟,因为人的本性改不掉,不知道哪一天,她就会回头咬你一口,还要得意洋洋说一句:“你怎么这么蠢啊!”
宁兰站在漫起的暮色里看着宁香走远,死死咬住牙齿。
眼睛一眨,有一颗眼泪从眼角悄悄滑下来,沿着鼻根流进嘴巴里,咸咸的。
***
宁香一边走一边消化情绪,快到王丽珍家的时候,遇到宁兰所产生不良情绪,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本来她说这几天不来王丽珍家了的,因为她从绣坊回自己船上,不顺路。但因为今天她得了几块墨酥糖,想给王丽珍尝尝,所以就绕路过来了。
到王丽珍家的时候,王丽珍正在吃晚饭。
看到宁香过来,她忙起身道:“哎呀,我不知道你要来,没做多余的饭。”
宁香笑笑在她桌子边坐下来,把墨酥糖放桌子上,“我不是来吃饭的,今天有个绣娘给我送了几块墨酥糖,说是在苏城的老店里买的,带来给你尝尝。”
王丽珍不是那好吃的人,只笑着说:“才几块啊,你自己吃好了呀。”
宁香笑得柔和,拿出两块给她,“好东西分享才开心嘛。”
王丽珍看她这么说,便没有过分拒绝,和宁香一起吃了这几块墨酥糖。墨酥糖香甜酥软,尤其老店做的甜度适中,不会腻人,吃完满嘴都是芝麻香。
宁香和王丽珍一起吃完墨酥糖,又把绣娘送的各种咸菜泡菜留下一大半,便拿着刺绣物料回家去了。回到船上悠闲地做饭吃饭,全当放松。
吃完饭洗漱完,依然还是灯下看会书,累了吹灯睡觉。
***
同一片夜空之下,江见海靠在床头,摘下眼镜揉眼睛,好像经历了许多的艰难困苦,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振,疲惫不堪。
这一个春节过下来,他看起来瞬间老了好几岁。原本三十一朵花,正是男人精气神最好的时候,结果现在整个人都有点中年老男人那味了。
本来娶个城里老婆回来,那是满心想好了回来风光的。可谁能想到,也就风光了从下船走回家的那一段路程,然后以最快速度叫人看了笑话。
他维持了两辈子的体面,在这几天当中,全部崩塌殆尽。他在村子里体面尽失,成了所有人嘴里茶余饭后的笑话,夹在老娘和媳妇中间里外不是人。
原本他以为找到自己心仪的对象,是幸福人生的开始,没想到是噩梦人生的开端。
想想上辈子,哪里经历过这些破事,他体面了一辈子,辉煌了一辈子,家里老小都争气,从来没给他添过半点麻烦,他一心上班赚钱就行了,活得无比轻松。
再想想这辈子过年以来的这几天,没别的想法,除了胸闷气短脑子突突跳着要炸,剩下的就是有点……想他妈再死一遍。
再死一遍,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来。
正当他闭着眼睛靠在床上想这些的时候,刘莹洗漱完进屋来了。
她脱鞋爬上床,到里面掀开被子进被窝,对江见海说:“我和你娘实在处不来,你明天去苏城上班,带上我吧,我不想留在这里,把江岸他们也带上好了。”
江见海闭着眼睛深深吸口气,“那我娘怎么办?”
刘莹说:“她能走能动的,又不会饿死。别说她自己不想去城里,她就是想去城里,我也受不了。我现在还听不懂她说话,就闹成这样,能听懂她说话了还得了?再不行,你给她请个保姆。”
其实她从一开始吊上江见海,顺利结完婚以后,她就准备为了这张长期饭票多忍让一些,也就是对江见海的老娘和孩子好一些。但真接触了,才发现根本忍受不了。
当然现在和孩子没什么矛盾,只和这个恶婆婆有矛盾。孩子么,她觉得她还是完全可以忍让的,毕竟攻略下来以后,三个娃娃可以带她走上人生巅峰。
但李桂梅,她是真的完全忍不了,再怎么做心理建设劝自己宽心都忍不了。李桂梅那表情一摆出来,叽里呱啦一骂起来,她就血气冲脑想跟她干架。
江见海体会不到,他睁开眼睛看向刘莹,很无奈道:“所以为什么要闹呢?她都这么大年纪了,说说都要入土了,你让让她不行吗?让她安享个晚年,不行呀?还有这是什么年头,请保姆让人检举揭发的吗?这是剥削阶级干的事,这种话以后你给我少说。”
刘莹微微睁大眼睛,“是我想闹吗?你娘什么人你没看出来吗?回来的时候你跟我说,她只是嘴巴碎点,但人很好,请问哪好了?我不用听懂她说话,看她脸色和语气就知道,骂我的话不知道多难听。我在家就不怎么做家务的,做不好不是应该的吗?我在家都没伺候过人,到这里来伺候你们一家,还骂我!她就想压着我,把我踩在脚底下!”
江见海又是深吸一口气,“你家务做不好你就学你就练,别的女人都行,就你不行?还有你做不好,她看着不顺眼唠叨两句怎么了?你能掉块肉还是怎么样?什么叫想把你踩在脚底下?”
刘莹瞬间又不爽了,“江见海你什么意思啊?不拿我当人是吧?”
江见海本就不是对女人有耐心的人,上辈子又习惯了对宁香那样。他对刘莹那不多的耐心,早就被她磨没了。看刘莹语气不好,他这会立马就怒了。
怒起来对刘莹说:“我什么意思啊?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呢?那是我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的亲娘!说了多少遍,你让着她一点,让着她一点,不懂吗?”
刘莹接话就怼了一句:“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吧?”
江见海:“……”
他实在忍不住了,暴怒一声:“刘莹,你是有病吧?读的书全用来吵架骂人了是吧?尊老爱幼孝敬父母懂不懂?我前妻不识字,都比你懂!”
又提前妻是吧,刘莹冷笑,“你前妻那么好,你这么念念不忘,你找她去呀!”
江见海气得要晕厥了,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娶了这么个老婆回来,结婚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现在真是完全不讲理,一点点道理都说不通。
文雅有内涵个屁,骂起人来比没读过书的更让人生气!
他娘说得没错,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结婚之前是装的吧?
肯定是装的。
他真的要气死了,用手捂住脑门缓气息,不然觉得自己可能会突发脑溢血当场去世。他真不知道,女人能这么胡搅蛮缠,他气半死吵也吵不过,真的气死他算了!
实在受不了了,他掀开被子下床,又要避开刘莹冷静下。
结果刘莹坐在床上看着他,“吵架吵不过就跑,又要冷着我是吧?你就这点本事,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你睡外面好了,外面空气新鲜。”
江见海深深深深吸口气,压住火气转回头看刘莹,压住声音道:“刘莹,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我爱睡哪睡哪。我可以撵你走,你没权利撵我走!”
刘莹看着他,“你敢撵我走?我拿结婚证到革委会告你虐待老婆!你娶了我,就要对我负责到底。我为了你连父母都得罪了,你敢虐待我试试,我跟你鱼死网破!”
江见海的七寸就是死要面子,他绝不会让她闹到革委会,或者让她再闹到他厂子里,她可把他捏得死死的。
江见海当然又差点气到晕厥,甚至想抬手狠掐自己的人中。好半天他果然也怂了弱了认命了,却又不想再服软哄人,于是给刘莹扔一句:“好,我走!”
说完他拿上棉衣出去,套上棉衣去了灶房。还是坐在灶膛后头抽纸烟,一晚上足足抽了一包,抽到凌晨还是困了,跑去江岸房里,挤江岸江源床上睡去了。
江岸江源清晨醒来,迷迷糊糊一脸懵——睡着睡着床的那头怎么多个人?
哦,原来是他们可怜的亲爹啊。
作者有话要说:江见海:花钱请保姆是剥削人,不花钱使唤老婆是养着她/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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