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人笑了笑,道:“居士怕是不知,二十年前齐老太爷曾给我捐了一官,在湖州当知府,还是个实缺。结果,呵呵,不提也罢。官场之黑暗,着实让老道开了眼界。若非齐老太爷相救,老道我身陷囹圄不说,连性命也几为不保。哪有甚么天理?哪有甚么王法?哪有甚么是非分明呐?古往今来的官场,应是一般如此。
老道我虽然凡心甚炽,但好在有几分自知之明。从那以后,再不想着往官场里蹦了。但依旧好谈政事,还是想看着朝廷变好呐。若非如此,老道也不会千里迢迢进京来为居士调理身子。
因此,于公于私,都该退了。”
老道人又置一子后,笑道:“居士果然有大慧根,倒比老道我更看得开些。说句叫居士笑话之言,老道其实凡心甚炽,功名富贵之心更是未熄灭过。只是在文章上的才学平平,屡试不第。若非如此,也不能去齐家做供奉。平日里,就好和齐老太爷论政。他是布衣结交天子的高人……”
都说大医医国,小医医病。老道我虽然只会医病,可治好了居士,许也等于医国了!”
林如海气色看起来真的好了许多,虽然远没有眼前老道长这般,虽满头银白,却面如婴孩,神气清明,却也不似垂垂将死之态。
“残余之人,为苟全性命出此下策,让道长见笑了。”
林如海笑道:“道长所言之放下,是大智慧之放下。在下之放下,是凡夫俗子存了私心的放下。一为苟活,二为天伦。比不得,比不得啊。”
老道人沉吟稍许,道:“在扬州齐家时,齐老太爷偶尔亦与老道闲聊几句。齐老太爷说,朝廷新政,大半功于贤师徒。而新政,虽损害许多士绅之利,却的确利于黎庶。听说,还有更进一步的新政,对百姓愈发有益。如今新政不过初行,居士果真放得下?哦,非老道多事,只是虽身在红尘外,却也想为天下黎庶留一大才。”
林如海与老人手谈,棋盘上棋路看起来简单之极,但每走一步,以林如海之智都要思虑良久。
自扬州府秘密进京的老道人摇头笑道:“世间万事皆为因果,故而看一事,只看其因,观其果即可。居士以急流勇退之心行此策,使得朝堂之上少了许多纷争,使得万民得益,老道又岂敢言笑?只是以居士之大才,果真愿意放下?世人皆知此二字,亦皆知此二字之智慧,可真正能做到的,万中无一啊。”
林府忠林堂。
林如海看了老道人一眼,摇头笑道:“道长过誉了。即便新政之始我与蔷儿多有出力,薄有苦劳。但是,也要信得过后来者。否则只我们师徒二人,又能强行几年?且,在位愈久,反而容易叫天下士绅对朝廷的怨恨更多,于朝廷于新政而言,都非好事。
神京东城,十王街。
恪荣郡王府。
林如海存下敬意,缓缓道:“道长哪里是凡心甚炽,分明是虽处江湖之远,仍忧黎庶社稷。只是官场不比医术,若无根基背景,就只能随波逐流,和光同尘。否则,粉身碎骨绝非顽笑。”
一个野路子出身的官儿,连个同年师长也没有,背后的齐家多半也不想让这样一个医术传神的人跑去做官,不暗下绊子就不错了。
这样一个官,想当清流,可不就是差点性命不保?
连老虎临死前,都要择人而噬,更何况是龙?
天子岂能小觑,这个时候将李暄推出来为太子,安稳局势,由此可见,其心中杀机已现呐……
……
李时面色木然的坐在书房内,三大幕僚慈恩老僧、理连、秋池俱在。
不过相比于李时的绝望,三位幕僚中,慈恩老和尚和秋池二人却仍带笑意。
慈恩老和尚劝道:“王爷,此事究竟是福是祸,仍是未定之说,又何须哀绝?”
李时闻言,惨然一笑道:“大师,如何还是未定之说?便是小五废物,可有母后在,有军机处几位大学士鼎力支持,还有……还有外面一个贾蔷在,哪里还未定?”
慈恩老和尚呵呵笑道:“正是因为如此,贫僧才说仍是未定之数。天子尚在啊,诸大臣就选好了明主,又置天子于何地?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形,皇上圣心正值最敏感多疑之时。内有皇后,外有军机,外省更有掌兵掌财之权臣,合起来都能行废立之事了。皇上是一步步熬到大位上的,历经多少阴谋算计,他会放任这种形势长久?王爷,且静观之罢,必有大变!”
李时闻言,缓缓回过神来,眼睛也渐渐明亮森然起来……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些负了他的奸臣们!
……
翌日清晨,屋外台风吹。
分明已至辰时,外面还是一片昏暗。
“这天儿也真是的,刮了一宿了,还不见停……”
黛玉闺房内,紫鹃光溜溜的从陪榻上起身,埋怨了句后,赶紧穿衣裳。
另一侧,黛玉俏脸上余韵未散,眼角似仍有泪痕,依偎在贾蔷怀中睡着。
其实,她连三成的恩泽都未承受。
即便是在闺帏纱帐中,贾蔷对她都呵护到了极点。
而后将剩余的粗暴都施展在了她身上……
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缺心眼儿,紫鹃竟然暗暗发现,她喜欢这样的粗暴……
“一宿就停?不刮个几天,怎能安歇?你烦甚么,又不耽搁你骑马。疾风骤雨中,你不是更欢实?”
贾蔷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欣赏完美人更衣后,懒洋洋的轻声说道。
紫鹃唬了一跳,转过头来红着脸小声咬牙啐道:“爷愈会乱嚼舌!昨儿晚上说错了话,夜里姑娘怎么罚你的?”
贾蔷冷笑道:“你真以为我怕她?我不过就是喜欢跪搓衣板,个人癖好,你管得着吗?”
紫鹃闻言一下捂住嘴,削瘦的肩膀抖啊抖,娇俏怜人。
而贾蔷怀里的姑娘也“噗嗤”一笑,身子往后顶了顶,抗议他的促狭。
不过不知感受到了甚么,黛玉面色微变,忙警告道:“不许闹了!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昨儿晚上,的确是疾风骤雨。
贾蔷怜惜她,目光又看向紫鹃,紫鹃唬了一跳,忙道:“我去取洗漱热水来。”就匆匆逃开。
等闺房里只二人时,黛玉看着窗外的风雨,不无忧色轻声道:“哥哥,京里那边,爹爹果然无事么?”
贾蔷将她抱紧了些,安抚住她的心口,温声笑道:“你还担心先生?以其之谋略,当他老人家放下身段后,天下何人能伤他?”
黛玉信他,放下心来,迟疑了稍许后,小声道:“你觉不觉得,爹爹用的这些手段,好似不怎么……”
贾蔷嘿嘿笑道:“好啊,你说先生像奸臣么?”
黛玉闻言俏脸大红,小翘臀用力往后撞了下,贾蔷嘿嘿一笑,忙又躲开,然后回过头来瞪贾蔷,道:“我在说正经的。”
贾蔷将她重新拥紧,道:“这世上,尤其是官场上,哪有那么许多阳春白雪?先生之策,看起来的确不那么光明正大,可是你不能只看过程,要看初衷,要看过程。
如果先生和我的初衷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权势,是想造反,那这番做派肯定是阴谋诡计,青史之上必让人诟病。
可我们不是啊,我们这样做终究是为了避免更剧烈乃至更惨烈的冲突,避免生灵涂炭!
我和先生,忠于社稷、忠于黎庶,只是想摆脱鸟尽弓藏的悲惨下场罢了。”
黛玉闻言,神情豁然开朗,道:“此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贾蔷在她发间吻了口,笑道:“贤妻所言甚是!”
黛玉眉眼间满是灵动,笑道:“也难怪你们能得逞,连我这个做女儿的都想不到爹爹会如此用计,更何况其他人?”
贾蔷哈哈大笑道:“谁说不是呢?先生一辈子都在大公无私,甘为社稷君父谋福祉,自然没人想的到……但先生也不完全是为己身相谋,一样是在为社稷为君王谋。毕竟,先生最了解我不过。若果真他在京里出了事,或是有人想让我们落不得一个好下场,那结局只能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先生从未指望过我能遵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那一套。”
黛玉将螓首倚在贾蔷怀里,觉得特别安心。
相比于所谓的迂腐忠臣,她更喜欢贾蔷这样。
黛玉抿嘴笑道:“爹爹也是受了你的影响才会这样……”
贾蔷握手捏了捏,惹得黛玉娇嗔一声后,哈哈笑道:“以我的道行,不妄自菲薄的说,再修行二十年也到不了先生的境界。但愿从齐家上京的那位道家老神仙妙术无双,能让先生再活五十年,我就轻快的多喽!”
黛玉闻言眼睛微微湿润,轻声道:“也不奢求那么久,总要再有十年……二十年就好。”
……
神京城,布政坊。
老道人再落一子,一双眼睛不见丝毫浑浊,如童子般看着林如海呵呵一笑,道:“虽在化外,却也是读书人。”顿了顿又道:“就居士所言天子之伤势,业已到了用阿芙蓉止痛的地步,且伤及腰髓,腰肢以下俱废。以老道浅薄之识料想,天子难过两载之数。甚至,一载后,龙体难免有溃烂之厄。居士好生将养,两年后亦不到花甲之年,仍可擎天架海呐!”
林如海闻言,神情却有些凝重起来,缓缓道:“且先熬过这一段风高浪险之时日罢。”
林如海心中疑惑尽解,啼笑皆非道:“怎齐家大公子荐老道长进京时,却说老道长为神仙中人,不食人间烟火,一味在齐家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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