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婉棠醒来时高热已退,□□地躺在独孤极怀里。
他已将神莲融入体内,身体比从前暖和了许多,像抱着抱枕一样抱着她。
她一有动静,他立刻就醒了,松开她翻身坐起,表情阴沉地咳了几声。
因两天前寒毒发作过一次,他脸色是病弱的苍白,神色恹恹。
白婉棠晃晃悠悠爬起来,拽了条毛毯裹着身体到床边跪下,道:“是我没看好那群奴隶,害得尊主寒毒发作,请尊主恕罪。”
独孤极懒声道:“真的只是没看好?”
白婉棠也不为自己争辩,“但凭尊主处置。”
独孤极许久没给出回应。
她体内寒毒不及他体内的万分之一,跪在暖烘烘的地板上,还是冷得止不住发抖。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得发痛。
独孤极无视了她,直到要离开寝殿,才让她起来,叫她穿好衣服去赴除夕宴。
白婉棠这才知道,原来今天已经是除夕了。
她心头震了一下,面上不显。
待魔侍送来衣裳,她穿衣之际询问魔侍,那群修士奴隶如何处置了。
魔侍答道:“他们已全部畏罪自杀,在做剪纸的那房子里**,一大半的剪纸都被烧干净了。”
白婉棠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表情变得冷厉,愤然道:“可惜了,没能亲手处置他们。”
魔侍应声说是。
白婉棠又问这两天可有什么事发生,她昏死过去后又是谁接手了她的事。
魔侍答是崔羽灵。
白婉棠沉默半晌,平复不安的心绪,让魔侍退下去。
独孤极还是不信任她,才让崔羽灵接手。
除夕宴在晚上举行,白婉棠白日里便回自己屋里歇着。
魔族行宫上下张灯结彩,只不过窗花剪纸灯笼之类的一应都是白色,看着像死了人似的。
但魔族不讲究死了亲人要披麻戴孝,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至傍晚,白婉棠去赴宴,作为独孤极的侍从站在他身后,听下边的魔族向独孤极贺新年,不由得感到滑稽。
独孤极说要过新年,这年过得像是东施效颦,像是一群什么都不懂的野兽在模仿人类。
酒过三巡,正热闹的时候,外面放起了鞭炮。
一阵烟尘滚滚中,突然传来几声魔族的惨叫。
“那群修士冲出地牢了!”
“他们怎么可能冲出地牢?”
“看管的魔卫呢!”
众魔惊骇又困惑,连忙提刀冲出去。
独孤极坐于高位,泰然自若地看了眼给他倒热茶的白婉棠。
白婉棠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尊主是在怀疑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
独孤极肯定一切都是她设计好的。
先假装要用修士做奴隶,趁着光明正大来往于地牢之时,给地牢里那群修士打通灵脉,再把地牢钥匙给他们。
然后在糕点里给他下寒魄珠,引得他寒毒发作,再假惺惺地来救他,博取他的信任。
独孤极嗤笑,“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白婉棠不得信任,心灰意冷般道:“我确实做过一些事,让魔侍下山采买的时候,让他们给北冥镇魔渊的修士们寄信,劝他们投降,希望能让修士在您手下能博得一席之位。”
“我是北冥家的九小姐,是所有修士的希望。如今乾坤已定,我能做的不是带他们以卵击石,而是让他们都好好活下去。”
“您若不信,可以去查。”
白婉棠说罢,放下茶盅,提剑走出大殿。
独孤极眸光晦暗,叫她站住,“你身为我的近侍,当守在我身边。”
白婉棠回过头来看他,看不出他是否相信了她的话。只看到他身后的几名魔侍突然拔刀刺向他。
她惊愕地上前挡在独孤极身后。
数剑贯穿她的身体,血顷刻间便染红了她的衣裳,溅到独孤极的白衣上。
几名魔侍突然撕下□□,冷嗤道:“你这叛徒,死不足惜!”
他们踹开白婉棠,再次攻向独孤极。
独孤极却对他们视若无睹,定定地望着不远处被血染红的人。
他不记得梦里的事,但记得,那个人是十分怕死的。
为了活命,她会示弱,会讨好,会变乖。
只有确定他不会杀她时,才敢像猫一样对他露出爪子。
数剑刺向独孤极,独孤极虽使不出法术,但强大的威压震得他们举步维艰。
只这短短时间,足够魔卫反身冲过来,将他们全部斩杀。
独孤极站起身来走向地上被血浸染的人。
他在她身边蹲下,浓郁血腥味混着棠花香冲进他的鼻腔,满目的猩红充斥他的世界,让他忍不住捂着心口作呕。
“北冥仙。”他呕得眼眶泛红,眼眶里蓄起生理性的泪,伸手去推她。
她没有反应,像毫无生命的破布娃娃被他推得来回晃动,只染了他满手满身的血。
他将她翻过身来,看着她双目紧闭的脸,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恍惚间,她好像和梦里的某些画面重合在了一起。
他好像身处一个漆黑的洞穴里,她出现在洞外,一身狼狈,一身是血地来找他,望着他哭,背起他往家走……
家?
他和她有过家?
独孤极跌坐在地上,头突然疼得要命。那些画面也像潮水般瞬间退去,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他捂着仿佛要炸开的头,目眦欲裂,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连声道:“来人,来人!”
魔族击杀了外面作乱的修士,连忙跑进大殿。
就见独孤极披头散发,眼眸赤红,如同发了狂的魔鬼,抱起地上的血人让医修都滚过来。
白婉棠知道自己不会死。
灵台破碎她都没有死,更何况只是身体被剑贯穿几下呢?
她有神骨,神骨会保她一命。
但她没想到自己伤得还挺严重的,醒来时已经是七天后了。
她浑身没有一处不痛。
守着她的医修说,她的五脏六腑都被刺穿了,再多一剑,大概就要死了。
白婉棠想问那些“造反”的修士如何了。
但话到嘴边,她已经想到那些人的下场了。于是她问:“尊主怎么样了?”
“尊主没事,正和诸位魔将在行宫界内搜查残存的修士余孽呢。”
这次的事情,他们调查清楚了,和白婉棠无关。
是那些魔侍常在休沐时下山玩乐,给了潜藏在百姓中的修士可趁之机,杀了他们以邪药让自己入魔,顶替这些魔侍潜入行宫,策划了一切。
魔族本性贪图享乐,从前众魔对于魔侍的做法都不以为意。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都变得诚惶诚恐,谨小慎微。
独孤极在事后严加追查,整治了一批人。
年后的七天里,行宫的屠戮台上几乎日日血流成河。
魔族医修还同白婉棠说了许多事,态度十分殷勤。
从她的态度,白婉棠便知独孤极对自己的态度是怎样的了,脸上露出些许笑容。
听人来报说白婉棠醒了,独孤极听魔将们汇报完事务,便让他们退下去,去见白婉棠。
这段时间,他时常做梦。
梦的不再是那些模糊不清的事,而是那天除夕夜里,她鲜血淋漓地倒在他面前。
一次又一次,她在他的梦里,每一次都再没有醒过来。
此刻听见她醒了,他突然有种浑身沉疴退去的轻松感。
他走到寝殿的偏殿,从门口看到她正听医修说话,苍白瘦削的脸上带着极浅的笑,笑里满是疲惫和哀愁,脚步一顿。
他总感觉记忆里的她不是这样的。
她该如他第一次画她的那样,脸上带点婴儿肥,笑容灿烂明艳。
白婉棠瞧见独孤极站在门口,忙要下床行礼。
“不必。”
独孤极走进来在她的床边坐下,屏退屋里其他人。
他沉默地盯着她的脸看,语气平淡如同上司对待下属:“你要什么赏赐。”
白婉棠:“我之前就和您说过的,我不想不如崔羽灵,我还想修士们也能在您的手下有一席之位。我会竭尽所能,帮您劝那些修士投降。”
独孤极沉吟片刻,“我可以娶你。”
白婉棠:?
她惊讶不已,就听独孤极补充道:“不过你的位份不会太高。”
哦,她一时半会儿都忘了,他如今是三界帝王,他可以娶很多人。
他对她说的娶,不过是让她做妾。
而且是建立在要利用她获得修士投降的基础上。
虽和她原本预想的,取代崔羽灵做他的手下不同,但似乎也可以。
白婉棠摒弃所有杂念,羞赧地点头,“多谢尊主。”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的手抬起,似乎想摸她的脸。但最终只是随意地捋了下她散乱的长发,“你如今伤重体虚,等春夏时节,再办婚礼。”
白婉棠点头,“这段时间,我想去北冥一趟,劝他们投降。还有,告诉家里人我要给您做妾的事。”
“妾”这个字让独孤极听着有些不舒服,不过他没有纠正。
他还没想好给她什么位份,但她会得到的确实只是妾的位份。
独孤极应声说好,让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医修和魔侍紧跟着要进来伺候她,但白婉棠让他们退下去。
她独自坐在床上,明暗的光影落在她脸上,照得她眼眶有些发红。
独孤极要纳她的消息传出去,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没有人敢反驳,但各方魔族连同崔羽灵,都开始想方设法打探她的情况。
他们没有想到他们争了那么久,竟然被她后来者居上。
但她如今住的是独孤极寝殿的偏殿。那些人不敢把手伸到这儿来,故而她养伤的这段时间过得很安稳。
许是因为住得近,独孤极每晚回来都会先去看她,然后再回寝殿。
这期间,她向独孤极提议让他取走自己的神骨。
独孤极顿了顿,说还没找到取神骨的方法,让她不必急于将神骨还他。
她身子养到一月中旬,能下床了,便让独孤极带她去北冥。
他说不必急于一时。
白婉棠:“等去过北冥,劝完他们,我还想在婚前去人间住一住。等我嫁给您了,要忙的事情一大堆,就没什么时间去人间了。”
“而且,我想按照人间的习俗办婚礼。”她面带羞红地低下头。
独孤极同意了,但道:“婚礼上不能用红色。”
白婉棠怔了下,点点头。
过了两天,独孤极便带她通过传送阵去往北冥。
她如今体内也有寒毒,很是怕冷,和他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在魔云兽拉的车辇里。
车辇里烧了北冥神石,还布下了法阵,可她依旧冷。
独孤极搂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这一刻白婉棠突然明白,为什么先前她被封了神莲,他依旧喜欢抱着她。
浑身冰冷,仿佛落入冰窟般无助。
抱着一个人,哪怕那个人给不了她温暖,但他的陪伴还是会让她觉得,她没有被丢下。
车辇驶到镇魔渊前不得再前进。
镇魔渊对独孤极病弱的身子百害无利,是以白婉棠要一人进入镇魔渊。
这也算是独孤极给她的一点信任。
她裹上大氅下车辇,让魔族退后。
魔族都对她的话视若无睹,独孤极命令他们退后,他们才动作。
白婉棠嘴角飞快地闪过一抹苦笑,用灵力敲动镇魔渊的结界,让里面的修士来接她进去。
来接她的是柏怀与藤千行,见她身后还跟了一大批魔族,还有独孤极的车辇,都警惕起来。
白婉棠对他们摇头说没事,随他们一同进入镇魔渊深处。
镇魔渊比北冥更寒苦。
白婉棠捧着手炉,未至深处便有点扛不住,后来是柏怀背着她入的营地。
营地布下了结界,但还是寒冰炼狱一般冷。
白婉棠冻得瑟瑟发抖,长话短说自己要嫁给独孤极,让他们投靠魔族。
北冥族人与众修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你再说一遍?”
一副她再说一遍,就要骂她是叛徒的样子。
北冥家老祖宗笑眯眯地搂着她,用灵力暖和她的身体,道:“仙仙啊,给我们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过刚硬未必是在证明傲骨,也许只是在自取灭亡。”
她一边说,一边在老祖宗手里写字。
老祖宗感受到她写的字,握她的手开始打颤,苍老嗓音哽咽地责备道:“仙仙,你怎么办,你不能这样啊。”
白婉棠对她笑笑,请她帮忙说服其他修士。
柏怀和藤千行到一旁说了什么,回来也帮白婉棠说话,劝大家投靠魔族。
方才柏怀背白婉棠来的路上,白婉棠在他背上也写了字。
她说,独孤极行宫的宝库法阵里有一块万象镜。
只要能拿到万象镜,打碎它,便可扭转乾坤。
她已经为他们铺好了路,他们为何不能冒险去抢夺万象镜?
总归他们都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法抵御魔族,情况不可能比现在还要糟糕了。
一个时辰不到,白婉棠脸色惨白地被柏怀从镇魔渊里背出来。
独孤极隔着帘幕看她趴在别的男人背上,几乎下意识动了杀心。
但白婉棠在镇魔渊内便让柏怀回去,然后自己才慢吞吞地走回车辇上。
上了车辇,她察觉到独孤极心情不好。
她心知他不喜欢任何人碰他的东西,既然要嫁他,他必然也把她视为了所有物。
便脱下大氅,钻进他怀里。
独孤极搂着她没说话,让她坐在他腿上,用毛毯盖在她身上,命令魔族返程。
她脸靠在他胸前,虚弱地道:“再过两天,就是人间的上元节,我想去看花灯。”
独孤极瞧她脸色苍白,不答应。
但她目光太过殷切,仿佛这次不看,以后就可能再也看不到似的,他拍拍她的肩膀,道:“到时候再说。”
白婉棠失落地点头,闭上眼睛休息。
他不松口,她对去人间没什么期望。
但两天后的傍晚,他处理完公务来找她,给她裹上大氅,戴好毛茸茸的兜帽,带她去了人间。
白婉棠开心极了。
她抛下所有不快的事,让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欢乐,和独孤极降落人间皇城后,拉着他逛皇城。
皇城内的街市上全是来往的人和摊贩。
只是四处都挂着白灯笼,让白婉棠总觉得好像在参加一场满城都在祭奠的丧礼,而不是过节。
她想大概是独孤极喜欢白,也不好吐槽,牵着独孤极一起去买糖人,糖画。
她还想吃糖葫芦,可惜没的卖。
想要多彩的花灯,也没有。
她的愉快,在这些异常的小细节里,一点一点被消磨。
独孤极对她感兴趣的那些都不感兴趣,只是跟着她逛。
他感受不到看灯吃糖有什么好开心的。但看着她比在行宫时活泼了不少,他心里生出“她本该如此”的念头。
白婉棠逛累了,和他到一家酒楼休息吃饭。
明明是节日,酒楼里却十分冷清。
白婉棠心里的怪异又多了一分。
从这家酒楼往下望,能看到那棵巨大的姻缘树。
因不是乞巧节,姻缘树不开放。
但为配合节日气氛,姻缘树周围都挂了灯笼。
白婉棠眼珠转了转,叫来小二,让他帮忙去块木牌、小刀还有彩绸。
小二诚惶诚恐地应是,眼眶红红的。
白婉棠多看了他一眼,心疑难不成他被老板训斥了?
很快小二奉上她要的东西。
她捧着木牌对独孤极道:“我们取个在人间用的名字吧,你叫白鹤,我叫白仙仙,怎么样?”
独孤极突然心头抽痛。
他眉头紧了下,难受地捂住心口。
白婉棠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他缓了缓道:“没事,随你。”
白婉棠笑了笑,笑里却没有多少欢喜。
她在木牌上刻下“白鹤”,把小刀递给独孤极,让他刻“白仙仙”。
他接过刀,面无表情地刻了。
白婉棠用彩绸绑好木牌,拉着他下楼到河边去。
和独孤极站在岸边,她突然觉得河中央那棵姻缘树好遥远。
她将手中木牌扔向姻缘树。
木牌“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她不气馁地用法术将木牌捞上来再扔,还是扔不到。
独孤极像看傻子一样看她一眼,搂着她飞到姻缘树下。
白婉棠紧张了一下,环顾四周,发现城里的百姓竟然没有留意他们。
她奇怪地眨眨眼,转身对着姻缘树扔木牌。
木牌抛上去,掉下来。
抛上去,掉下来。
……
她扔了很多次,一次都没有挂上去过。
她笑起来,对独孤极道:“真奇怪,怎么会挂不上去呢。”
“你飞上去,把牌子绑在树上……”独孤极不耐地看向她,瞧见她明明是笑着的,眼里却蓄满了泪。
“一个牌子而已,不许哭。”他皱眉呵斥她,向她伸出手,“给我,我来扔。”
白婉棠抹了把脸,捡起木牌。
木牌湿漉漉的,掉在地上好几次,沾满了泥污。上面的名字都模糊不清了。
“算了,就这样吧,一个牌子而已。”
白婉棠将木牌丢进河里,和独孤极飞回岸边,很快恢复笑颜,道:“城外有一片海棠林,这时候虽然还没开花,但等我们成亲的时候,应该就开花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独孤极突然定在原地不动。
白婉棠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独孤极脸上看不出喜怒,望着她良久,道:“没事,走吧。”
白婉棠与他一同往城外去,出了皇城,她却见大地上满目疮痍,四处一片焦黑荒芜。
白婉棠呆呆地落在城门上,不自觉松开了独孤极的手,注视着不远处那已经成为一片焦炭的海棠林,喃喃道:“不是说,不废一兵一卒吗?”
独孤极没有解释,漠然道:“区区凡人,怎可能与魔抗衡。”
魔族不废一兵一卒,凡人自是死伤惨重。
白婉棠回头看向灯火通明的皇城。
这座城被笼罩在了惶恐与悲伤之下,那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因害怕而强颜欢笑。
满城白灯,确实是祭奠,只有这些魔毫不在意。
白婉棠指向被白灯笼包围的那棵姻缘树,问独孤极道:“那棵树,是不是假的?”
所以,她的木牌挂不上去。
“嗯。”独孤极不以为意。
白婉棠运灵力,打向那棵树。
幻象散去,那棵树变为一棵早已拦腰折断的焦树。
白婉棠俯瞰满城晃眼的白,手伸向独孤极,握紧他的手。
这上元节,是她犯下的错误的祭奠。
她想,独孤极,我该和你一起下地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