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过去了百年那么长,白婉棠才感到自己的身体恢复正常。
独孤极趴在她腿上一动不动,她来回推了几下,也只是从她腿上滑落在地。
他仰面躺倒,墨发凌乱,面上与颈间全是血,仿佛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白婉棠不觉害怕,只是心乱如麻。
第一次有人救她,弄得自己奄奄一息。她不能丢下他。
她将他背起,因他个子实在高出她太多,他的两条腿拖在地上,被她拖了一路。
外面寂静如死,黑雪漫天,成群的黑蚁密密麻麻地啃食地上的碎尸。
白婉棠心被猛的一撞,眼前看见的仿佛不是这恶心的画面,而是独孤极这样单薄的身躯,是如何浴血杀进屋内,爬到她脚边的。
她背着独孤极到内城。
夜已深,城内家家户户都关了门。
她一家一家地敲医馆的门,直至有人开门,让她把独孤极背进屋里诊治。
猫妖老大夫把独孤极拖去了内堂,留下睡眼惺忪的伙计在外抓药。
白婉棠坐在门口等待,伙计朝外望了眼,道:“好大的黑雪,这得死了多少人啊。”
“很多。”
白婉棠失神地回答。
猫妖大夫给独孤极诊治后,白婉棠便将独孤极带回了家。
走前,猫妖大夫由衷感慨道:“他经脉寸断,内府损毁,灵台被废,五脏六腑都快碎了,眼睛几乎再无恢复的可能,身上的寒症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寒气早已深入血脉。这样的伤放到别人身上,早就死了千百回了,他能撑到现在,还和别人打架,从前还不知是个怎样强大的修士呢。”
“他恢复能力极好,只可惜他现在这样,日后活下来也只是个废人了。”
白婉棠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问如果他不来救她,是不是他也不至于变成废人。
猫妖大夫道:“或许吧。”
这三个字,让白婉棠想:这个人从此以后或许就要成为我的责任了。
她回到家里继续照料他。
在城中人发现这段时间几乎看不见乞丐,意识到乞丐已化作那夜的黑雪的时候,他终于醒了过来。
他醒的那天早上,她还在睡。
屋里只有一张床,他与她便是睡在一起的。
睡梦中,她感觉一块大冰块压在了她身上,又沉又冷,打了个哆嗦醒来,一把推开“大冰块”,她听见独孤极一声闷哼。
她惊喜地从睡意中清醒,把被她推歪的独孤极扒拉回来,“你总算醒了,你睡了快十天了。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独孤极浑身发颤,眼睫与乌发上生出白霜似的逐渐发白,“冷……”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把抱入怀里,像抱树似的整个人手脚并用地缠住她。
白婉棠浑身僵直,此时倒真是挺想变成树的。
因为她也冷。
草,怎么能这么冷。
她还不能推开他,她怕他冻死。
白婉棠催动体内红莲化解这股寒意,但两个人还是抱在在一起冷得牙齿打颤。
她意识逐渐昏沉,待到寒意褪去,已是翌日清晨。
独孤极比她先醒。
她醒来时,就感觉他冰凉的手在她脊背上摩挲,抚摸她的骨。
白婉棠推开独孤极,想到这是个贪图她体温的病患,没跟他计较,下床又把昨天关心他的话重问了一遍。
热了杯水给他,和他对坐着喝。
他接过热水,白婉棠和他说起这几天她照顾他花了多少时间和钱。
他脸上浮现出愉悦与满意,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仿佛一切都是她应该做的。
白婉棠迟疑地道:“大夫说,你以后可能会难以恢复。你是为了我,我肯定不会丢下你不管。那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独孤极皱眉,不满白婉棠平起平坐的用词,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的。”
白婉棠:“……”
好直白,有点害羞了。
她的沉默让独孤极更加不悦,眉头皱起,抓紧她的手腕,“你想跑?”
“我不跑,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修真界没有太绝对的事。就算他是废人,等她成了神,肯定可以医好他嘛。
白婉棠抽手拍拍他的手背。
然而独孤极并没有露出安心的神色,反而露出羞辱之色,微微沉下脸不说话。
她不该用对待孩子的态度来对待他。
他并不好奇她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性子的,只是想——日后,他要叫人教教她何为尊卑。
独孤极这边没大事了,白婉棠便一心去报仇。
她花了相当一段时间调查,在确定了与乞丐们合作下药的人,是饭馆老板娘后,估算着饭馆打烊的时间,趁夜起身。
此时月上中天,独孤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白婉棠不想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起床,往饭馆去。
她离开了,屋内的温度瞬间下降许多。
独孤极从床上坐起,循着她的温度跟出门。
他不会再让她独自行动。
那天他本要去城主府,到了城主府门口,他又顾念她如今自称厌憎魔物的正道修士,而他断不可能把她的神骨身份告诉他人。
让这样的她同他的部下碰面,只会给她增添危险,便折返回去找她。
然而他只不过离开她那么一会儿功夫,再找到她时,她就已经险些叫那些卑贱污脏的东西玷污。
倘若她真的再一次脏了,他不会再执着于她,只会毁了她。
他的东西,碰了的人该死,这东西他也不会再要。
若不是她特殊,在这次找到她时,他早就毁了她了。
独孤极跟在白婉棠身后,一路到饭馆,在窗外听见屋里传来打砸的动静。
饭馆内,白婉棠用剑抵着马妖老板娘:“说吧,为什么与那群乞丐合谋害我?”
马妖老板抱着孩子被圈在业火圈里,不敢轻举妄动,不明所以:“什么合谋害你?”
白婉棠简单地说了自己差点成为人兽np文女主角的事,隐怒道:“我已经查清了,在我炸鸡里下药的就是你媳妇儿。”
大多数妖魔比起修士,都更喜欢直来直去。
白婉棠如此笃定,马妖老板娘便也不再嘴硬,承认是她协助了那群乞丐,却哭着脸为难道:“这也不能怪我啊。那群乞丐拿来的是城主的伏火珠灵液,说明对付你是得了城主同意的,我就算不想帮那群乞丐,也不敢和城主作对啊。”
“为什么城主会想对付我?”
白婉棠很是不解。
她来到阴阳关后,和城主没有任何交际。难道又是她的厄运光环在发挥作用?
马妖老板娘:“我听那群乞丐说,他们之前吃了个城中修士,那修士在你落入阴阳关,衣服被烧毁之前,认出你先前穿的衣服是玄鸿宗的弟子服。他为了活命说出这事,让他们去和城主邀功。”
“玄鸿宗当年因协助四方神尊镇压魔祖而闻名。城主是魔祖部下,与玄鸿宗势不两立,听到这消息,可不就要杀你嘛。”
“他手上的伏火珠,听说是魔祖留下的,连天地焚炉的火都能压下去,更何况你这业火。”
马妖老板娘道,“城主这次回来,似乎发现了离开阴阳关的方法,正忙着钻研,还不知道你反杀了乞丐的事。我劝你有时间找我报仇,不如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然等城主知道你还活着,亲自动手,你可就难逃一死了。”
白婉棠听得心里发怵,但想到自己是来报仇的,面上不能怂,冷脸收剑:“你这帮凶情有可原。”
马妖老板娘松了口气。
白婉棠收了业火,马妖一家三口连忙抱在了一起,互相安慰。
她则开始搜刮店里的食物和酒水。
马妖一家不敢说话,对于白婉棠上门寻仇一事也并不憎恨,反而还觉得人类修士就是好哄。
这事搁妖魔身上,杀人全家,辱□□女,再将家产全部收走,这才是常规操作。
白婉棠搜刮完东西,还收走了马妖一家的阴阳币,走前对马妖老板道:“你女儿头上有牛角。”
抱在一起的马妖一家愣住。
白婉棠大步流星地离开,直快要走到街道尽头,她听见饭馆里传出激烈地打斗声,心情舒畅地扬起嘴角。
没有偷笑太久,她加快脚步往家去。
独孤极在她身后从饭馆出来,慢条斯理地用马妖老板的衣服擦去手上的血。
饭馆里,三只妖都已血肉模糊。
回到家推开门,独孤极正坐在床边,整个人隐在黑暗中。
他眼上敷白绫,看不见她。
但白婉棠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像上学时晚回家,撞见父母坐在沙发上凝视她的威严。
白婉棠:“你怎么醒了?”
独孤极没有回答,语气沉怒而又讽刺:“你是哪个宗门的弟子?他们是怎么教你的?”
仇人,不论理由,就是该杀,可她竟手下留情。
他这话反而提醒了白婉棠赶回家的目的。
她匆忙开始收拾东西,一边忙活一边道:“我以前是玄鸿宗的弟子,但他们对我很不好,没教我什么东西,还抢了我很多机遇和法宝。所以我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叛出宗门了,现在是个散修。”
她很委屈,呆在宗门里受罪也就算了,叛出宗门还要因为宗门而被暗杀,真是倒霉透了。
她不断在心里骂破小说,收拾好东西对独孤极说明情况,道:“我打算出城去避一避,你要和我一起走的话咱们就一起走。不和我一起走,这房子就暂时给你住。”
没有犹豫,独孤极站起身跟上她。
只是他看上去很不高兴:“玄鸿宗谁欺负你?”
月色下,路白如霜。
白婉棠和他并肩走着,听到他的关心有点开心,一点也不为过去而难过,“欺负我的人多了去了。”
她掰起手指一个一个说欺负过她的人的名字,边说还边骂两句。
她骂得很开心,但独孤极听着不太愉快,眉头越皱越紧,在她还要继续说得正起劲的时候,打断她:“好了,以后我会先让你在玄鸿宗杀个痛快。”
白婉棠怔怔地看着他。
他身形苍白又单薄,袖下的手腕,袍下走动间裸露出的脚踝,都瘦骨嶙峋。
放在她的世界,这就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高中生,中二又嚣张地在对她许诺。
月色在静谧中流转。
白婉棠“噗嗤”笑出声,寒冷的夜色都变得暖和。
“我也不至于想杀他们,他们怎么对我,以后就让我怎么欺负回去就可以了。”
她故作认真地应和他的承诺。
独孤极鄙夷白婉棠如今成了这样心慈手软的东西,冷嗤一声,不再言语。
今夜她该杀那马妖一家,她没杀,他帮她杀了。
日后到了玄鸿宗,她没出息,他也会帮她一把。
白婉棠则很开心他有心帮她。
她想,虽然他脾气怪了点,但他长得真的很好看,而且会为她拼命。
她带着他找到野林的山洞暂居,在山洞前布下隐秘踪迹的结界,把家当丢了一半给他,要他帮忙布置山洞。
独孤极眉头紧得快要打结,忍着不快,还是动起手来。
白婉棠自认还是有点生活自理能力的,但独孤极一看就不像个会做家务的,更何况他还是个瞎子。
她扫完一片地,叫独孤极过来在这片干净的地上整理东西就行,一回头却看见独孤极不仅扫好了地,东西也归置得整齐。
白婉棠震惊:“你专业干保姆的?”
独孤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明白她的困惑,道:“我从前……什么事都是自己做。”
他不太愿意提起过去。那些日子里的他,在如今的他看来和牲口没有区别。
白婉棠听出他的厌恶,没有追问,给他让路,让他继续打扫山洞其他地方。
大部分活都是他干,白婉棠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他这个眼瞎的残疾人。
但瞧他认真收拾东西的专注模样,她突然有一种“好像这样的生活也不错”的感觉。
什么恩怨情仇,什么魔祖神骨黑莲花女主,都去他妈的吧,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白婉棠心念一动,拍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脸来,朦胧光线下脆弱苍白的面容,是别样的姝色。
“鹤妖,你喜欢我吗?”白婉棠问。
“自然。”独孤极答得深沉。
他执着于她,这大概算是喜欢。
清晨,马妖一家惨死的模样被发现。
由于死得太诡异蹊跷,店里爬满了可怖血腥、以前从未在阴阳关出现过的黑蚁,此事被上报至城主府。
城主听闻,丢下手头所有事物匆忙赶来,瞧见被飞溅血肉染红的饭馆,还有满地爬动的黑蚁,脸上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激动与喜悦。
“四方神尊以神魂俱散、生灵涂炭为代价,也只不过镇了吾主一千年。他们以为他们扛不住绝灵渊的摧残,吾主便也扛不住?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城主狂妄地大笑起来,声如雷震。
——他主,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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