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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其不可而为之,可敬而不可法。沈默谨记着唐顺之的教诲,身在官场上,要分清力所能及和力不能及的区别,力所能及的事,便用全力去做,力不能及,便干脆不去尝试。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镇抚司是特务机构,自己因着陆炳的缘故,与十三太保私交甚笃,这无可厚非,甚至是有情有义的表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对厂卫内部的事情横加干涉,那就犯了大忌讳,哪怕圣眷再隆,离死也就不远了。
所以沈默没法直接帮助朱十三他们,他只能命其稍安毋躁,先跟东厂的人虚与委蛇,尽量拖延时间,等合适时机,自己再想办法来个围魏救赵、或者隔山打牛之类的,帮一帮这些没了娘的孩子。
当然沈默也不能全然不管,他得给这帮六神无主的家伙定定神,便对朱十三道:“徐阁老怎么斗倒严嵩,你们最清楚,看了就得学着点。不管从前你们多瞧不起东厂,现在都得忍一忍、让一让、甚至迎上去,损点尊严、受点委屈,先挺过这一关再说。”沈默轻叹一声道:“其实这道理,你们不可能不知道,但就是别不过这口气。但现在是人家得势,且想着法子寻趁咱们,那就得学徐阁老让人家出出气,人家把气出了,咱们就能缓过这口气……”
“忍一时倒无所谓。”朱十三闷声道:“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会太久的。”沈默轻声道:“年底陆纲就回来了,局势便会出现改观。”武官丁忧的期限是一百天,事实上陆纲现在就可以回来,但要是那么迫不及待,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所以最早也就年底回来。
朱十三点点头,吞吞吐吐的问道:“李公公那里呢?”这才是朱十三来找沈默的真实意图,想请他帮着跟李芳疏通一下,因为如果有人能帮忙,也就是那位比陈洪还大的太监了。
“李芳?”沈默轻声道,见朱十三点头,他却摇头道:“如果是修吉壤前的李芳还有可能,现在的李公公,不可能再管闲事了。”他便向朱十三解释道,李芳咸鱼翻生,却已经意气全无,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最多帮皇帝把宫里的事情管好,至于跟陈洪斗,那是绝对不可能了——别忘了,当初他是怎么被贬去修坟的。
朱十三最后带着遗憾郁郁而去,沈默并没有送他,而是端坐在书桌前,快速写着什么东西,待写完后,将那信纸卷成手指粗细,装进特制的小竹筒中……这竹筒里填充了少许火药和火油,一旦遇到不测,只需将两头一拔,便会把里面的信纸烧成灰烬,可保证不会泄密。
沈默对立在黑暗中的卫士道:“把这个给陆大人送去,他知道该怎么做。”又写下另一封信,同样装进这样的小竹筒中,对另一个卫士道:“把这个送去山东,请崂山上那位务必帮帮我。”
卫士接过来,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书房。外面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那卫士却没有丝毫迟疑,眨眼便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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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一夜,沟沟渠渠里都积满了水,因为连续下雨,被夯实的土路也被泡松了,变得十分泥泞。早晨出门时,轿夫们走得分外小心,唯恐不留神踩到泥坑里,弄脏了崭新的号衣。
一路上小心翼翼,用了比正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到了东江米巷。衙门云集的大街就是不一样,一水儿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锃明瓦亮,一点泥星子都看不到。
轿子在礼部衙门前落下,三尺持沈默的名刺向守门的兵丁通报,一看是新任的翰林掌院光临,兵丁赶紧通报进去。
不一会儿,新任礼部左侍郎李春芳便满脸笑容的迎了出来,老远便拱手笑道:“什么风把江南兄吹来了。”
当年沈默刚入翰林院,李春芳就是侍读学士,管理翰林院的日常工作,算是他的老领导了。所以对方平辈相称,沈默却丝毫不敢怠慢,谦逊的行礼道:“大人折杀下官了,您还是称呼我的表字吧。”
“哎,”李春芳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满脸真诚笑容道:“咱们是老交情了,那么讲究就太生分了。”说着侧身一让道:“来来来,里面请,到部堂那里说话。”
“大人请。”沈默笑道。
两人来到尚书院内,严讷早在签押房外站着,按说求见的是下官,他只需在屋里端坐,等对方来参拜就好,但严讷的为人与李春芳极为相似,都是为人和易,从来没有架子……甚至有人说,经过赵贞吉的一团火气,袁炜的一团酸气,现在的礼部有严讷和李春芳两个老好人,终于变成了一团和气。
当时严讷正在与李春芳商谈礼部日后的事务,听说沈默来了,两人都心道:‘这位可是官小神大,万万不得怠慢。’便终止了谈话,一个出去迎接,一个早命人泡好了香茗、摆好了茶点,完全是按照迎接尚书的标准准备。
见礼后,三人进了屋,严讷也不回大案后的主座,便与李春芳和沈默在堂下一溜椅子上就坐。
分主宾落座,书吏看茶后,严讷这才问他来意,沈默笑道:“我是来向部堂报道的。”
“报道?”李春芳有些糊涂道:“报什么道?”
沈默起身朝两位大人恭敬一礼,拱手道:“下官新任翰林掌院沈默,向二位部堂报道。”
“没听说过翰林院得归礼部管啊。”严讷笑道:“沈大人,你可拜错衙门了。”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沈默却微笑道:“但以前翰林掌院都是由礼部尚书兼任,所以翰林院一直由礼部掌舵。现在皇上命令分开,但并未明令严部堂不得干涉翰林院事,显然只是想为您减轻负担,但在大事上,您该管还得管的,”说着一脸苦笑道:“不然翰林院区区五品的衙门想在京城混,怕谁都能压过我们。”
“呵呵,沈大人说笑了。”严讷摇头笑道:“谁不知道‘进士不贵翰林贵’,你看满朝高官,有几个不是翰林出身?饮水尚且思源,谁见了你这堂堂翰林掌院,不得肃然称一声庶长?”话虽如此,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觉着沈默这人很懂分寸,是个值得结交的年轻人。
这也是沈默来礼部的目的所在,道理很简单,翰林院向来是礼部尚书的一亩三分地,就等着收了庄稼好入阁,现在自己把翰林掌院给抢去了,虽然他的不是本意,但严讷这位礼部尚书,总不能去恨皇帝和首相吧?那讨厌沈默简直是顺理成章。考虑到严讷也将入阁,那跟他搞好关系,就十分必要。
人放低姿态,总是不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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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都是和风细雨,结果自然一团和气,一番亲切诚挚的交谈后,双方建立了亲密但必不牢固的感情,要不是离中午还太远,定然要把酒言欢,将感情继续深入下去。
依依惜别之后,沈默也没上轿,就直接往礼部衙门西边的翰林院去了。作为中进士后所呆的第一个衙门,他也是熟门熟路了,不一会儿便到了翰林院门口。
门口竟空荡荡的没有守卫,沈默直接进门,便见左右各有二祠,左侧为土谷祠,右侧为昌黎祠,昌黎祠内还有块状元碑,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呢。过了仪门便到了一个开阔的庭院,院内古槐森森,接天蔽日,只问蝉鸣不见人声。但他并不生气,也不奇观,因为他知道,这景象兴许对别的衙门不正常,但翰林院来说,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因为翰林院与一般衙门不同,不点卯、不升堂,没有那么森严的等级之分,官僚味也不重,有事儿就由侍读、侍讲两位学士把大伙儿召集起来讲一讲,没事的时候各忙各的……对于翰林们来说,正事儿无非就是编书修书整理书,一般都是年初时学士分配任务,然后每月一问进度,每季一次考察,只要能按时完成就行,没必要非得坐班。所以许多翰林,都利用在馆这段时间,游历天下、增长见识……当然以后世的标准,也可以说成是公款旅游,但无论如何,都让这些未来的高官们增长了见识、开阔了视野、了解了民间疾苦,不至于五谷不分,问人何不食肉糜。
所以大白天看不到人,实在太正常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个闲得蛋疼的衙门。
但也不可能全不在,沈默回想一下,西院为读讲厅,是侍读、侍讲学士办公的所在,东院为编检厅,是一众编修检讨们呆的地方。他刚想往读讲厅走去,却听到编检厅方向,传来一阵说话声,沈默心中一动,便转往东走去。
到得编检厅外,只见大门虚掩,听里面有人大声道:“你们别不信,我一个邻居在王府里当侍卫,是他今早晨亲口对我说的。”
便听旁人笑道:“兴许那人唬你的。”
“这种事儿谁敢造谣?”那人气道:“你们等着瞧,这两天此事定就传开,不信咱们打赌!要是有那么块石头落在裕王府,你们每人输我五两银子,如何?”
“要是没有呢?”旁人问道。
“我就请你们大伙儿吃饭!去聚贤庄吃大酒席!”那人咬牙道,立刻引起了一片狼嚎,却听有人道:“上面得有真有八个古字才行!”
“有就是有!”那人大声道:“我还诳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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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正在外面听着,却听身后响起两个声音道:“院尊驾到,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沈默回头一看,正是侍讲学士吕调阳,和新任侍读学士诸大绶……历时六年,终于把《元史》修订完成,诸大绶和陶大临立下了大功,前者被提升为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后者则任詹事府右庶子兼鸿胪寺左少卿,从七品一下跃升为五品,直接跨越了三级。
吕调阳和诸大绶闻讯赶来,一看果然是沈默,赶紧上前行礼。
沈默赶紧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惊到编检厅里的人,结果还是晚了一步,里面的人听到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时,沈默竟出人意料的埋怨他俩道:“你俩来的真不是时候,我正听到要紧的地方呢……”立刻引得里面哄笑起来,厅门旋即打开,一众编修、检讨从里面出来,都不好意思的行礼道:“院尊……”
沈默朝他们笑笑,问道:“方才是谁在讲演?”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个望之不过三十岁,穿着七品编修官服的年轻人站出来,低头道:“大人,是下官在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沈默一脸严肃道:“抬起头来!”
年轻人赶紧抬头,小声道:“下官周弘祖。”
“你方才在说什么?”沈默追问道。
“回大人的话。”周弘祖终于不太紧张了,道:“下官住在王府附近,昨夜打雷时起来收衣服,却看到王府上空红彤彤的,好像着了火一样,但过了没多会儿,就恢复成一片漆黑了。下官当时还心说,亏着今晚上下大雨,不然火可不容易这么灭。”顿一顿,他接着道:“今早出门,碰上邻居家,一个在王府当侍卫的大哥,我问他昨夜损失如何;他说什么损失也没有,就是把王府的后院中,砸了个坑出来。”
“砸了个坑?”诸大绶闻言道:“难道是飞火流星?”流星坠地虽然稀奇,但并不罕见,朝廷每年都能接到几例报告。
“您英明!”周弘祖竖起大拇指道:“确实是颗飞火流星,不过又不是颗普通的流星!”
“快说,别卖关子。”见沈默饶有兴趣,吕调阳赶紧在边上催促道。
“据我那在王府当差的邻居大哥说,那颗天石上还有字呢!”周弘祖煞有介事道:“一共八个古字,不过没人认识罢了。”
“也不知是吉兆还是凶兆……”众翰林便纷纷插嘴道。
“好了,别讨论了。”沈默笑道:“故事也听完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吧。”待众人告退,只有周弘祖还站在那里,沈默笑骂一声道:“怎么,故事说完了,还要奖赏啊?”
周弘祖不好意思道:“大人不责罚下官妄言?”
“我不责罚。”沈默微微一笑道:“你们都已经是朝廷官员了,就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别指望我跟在后面耳提面命,本官是不会那样的。”说着对一众翰林道:“都去吧,该干嘛还干嘛,反正不是给我干的活。”一众翰林怎么听怎么别扭,但见院尊已经在二位学士的陪同下离去了,只好闷闷转回,再也没有心情闲聊,各干各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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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吕调阳和诸大绶带着沈默穿堂而过,到了后堂。后堂是一排各色建筑,正中一堂朝南,中有宝座,是特为皇帝闰年不闰月的来一次而设,东西两侧为藏书库,诸大绶和陶大临的《元史》,就是在这里修成的。院内偏东有一井亭,据说为成化状元刘定之所浚,故名为刘井。西边也有一亭,同样为成化状元柯潜所建,故曰‘柯亭’可见大道至简,大巧若拙是有道理的。
自刘井而东为东斋房,上挂严嵩手书之‘集贤清秘’,故亦称清秘堂,这里也是翰林掌院的办公房,只是向来由礼部尚书兼任掌院,所以清秘堂向来是空着的。这是知道沈默要来,才赶紧打扫摆设出来,请几十年来第一位专职翰林掌院入主。
沈默进了清秘堂,推开窗户便见堂前是瀛洲亭,亭下方有凤凰池。池南有宝善堂,堂后为陈乐轩,杨柳依依,碧波荡漾,不时有锦鳞跃出水面,精色美不胜收。
对自己的办公环境很是满意,沈默坐在大案后,招呼两位副手坐下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那么拘束。”
诸大绶微笑着点点头,继续跟沈默装不熟,边上的吕调阳虽然跟沈默只接触过几次,却表现的十分亲热,道:“自从应天乡试目睹了大人的风采,下官朝思暮想,盼着能再得大人的教导,想不到这就可以实现了,莫非这就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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