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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陆强突然暴怒,挥舞着双手道:“你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敢如此虐待我们的小公子……”话音未落,已经被身后的铁柱用刀逼住脖子,冷喝道:“大人面前也敢造次?”便一脚踢在他的膝窝上。
陆强吃痛不已,跪在了地上。
沈默打量着他那张因为愤怒和疼痛而剧烈扭曲的脸,悠悠道:“就算是你家大都督,也不会跟我这么说话。”说着微微屈指道:“五万石大米,多一天涨一万石,直到你们家小公子坚持不住为止。”
“坚持不住,您会放了他么?”陆强面露哀求道。
“坚持不住的话。”沈默淡淡一笑,问身边的三尺道:“昨天教你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
三尺清清嗓子,用一种深情、忧郁、稍缓的语调唱道:“菊花残,满地伤,花落人断肠……”
沈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打住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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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夜里,沈默睡得正香。却被铁柱叫醒了。
令他想不到的是,那陆绩竟强烈要求要见他,说可以答应任何条件,只要能给换个地方就行,不然明天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没有把他关单间吗?”沈默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道。虽然很不爽这个娘娘腔,但他毕竟是曾经读过‘狱中杂记’、‘左忠毅公逸事’、看过‘监狱风云’、‘黑狱断肠歌’的,对监狱里的险恶还是有些知晓的,自然不会冒着陆公子真的‘菊花残,满地伤’的危险,将其置身于公众牢房之中,毕竟这小子比金子还金贵,可以换好几万石大米呢。
所以即便牢房紧张,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没有牢友的小单间。
生怕救命的粮食不翼而飞了,沈默穿衣起身,跟着铁柱往府衙大牢去了。
府衙大牢在一进大门的跨院西头,有四座老监,每座老监中有五间房呈井字排列。其中央一间很小,是开有天窗,可以透亮换气的,这一般是狱卒所住的。而旁边的四间牢房很大,却没有开窗,不能通风也不透亮,才是真正的牢房,每一间里都关了五六十名犯人,每个人也就仅有容身之处,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味道可想而知。
陆绩就被关在狱卒住的中央一间里,沈默到了一看,他抱着双腿蜷在长凳上,全须全尾,完好无损,不由气愤道:“多么宽敞的空间,多么清新的空气,多么膨松的草席,多么柔和的光线,这么好的条件你要是还不珍惜,”说着伸手一指周围的大牢房道:“那就和他们换一换!”
吓得陆绩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带着哭腔道:“叔,你行行好,就把我放回去吧。”
“这儿不挺好的么?”
“不好,”陆绩摇头抽泣道:“简直糟透了。”
“不好在哪里?”沈默笑眯眯问道。
“苍蝇,蚊子,蟑螂,老鼠……”陆绩满脸惊恐的望着茅草堆,浑身竟然寒噤不止。
“这不是怕你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小朋友们陪你玩呢。”沈默嘿嘿笑着,只是在这黝黑的大牢之中,笑声分外瘆人。
陆绩双手使劲揉着头发,捂着耳朵,声调都变了道:“不听,不听……”
沈默突然一愣,和身边的铁柱对视一眼,铁柱小声道:“这家伙一着急,怎么声音都像娘们儿了?”
沈默思索片刻,道:“这有啥稀奇的,卫玠和小四都是娇喘吁吁的。”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接过油灯,仔细端详起这位子玉贤侄来。
只见他的发带因为过于激动而被抓断了,原本束在脑后的长发,一下子膨松散乱起来,半遮着那张俊脸,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竟给人以无比惊艳的感觉。身体因为过于紧张,而抱成一团,曲线优美,浑然如受了惊吓的女子一般……
“靠,性别错乱了!”沈默嘟囔一声,不由不寒而栗,遂不敢再看他,唯恐连隔夜饭都吐出来,道:“不想在这住也行,你给你家里人写封信,让他们准备好十万石粮食。”
现在陆绩只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沈默就是说百万石,他也不会反对,点头如啄米道:“知道了。”
铁柱便将纸笔隔着牢门递进去,让他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求助信。
拿过来看了一遍,觉着还不错,沈默吩咐道:“把他押回柴房去。”说着看陆绩一眼道:“要是你家里不答应,明天再把你关回来!”
吓得陆绩浑身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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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很清楚,那些人下了这么大血本,布了这么大的局,不可能因为一个陆绩而前功尽弃,所以陆家肯定不会拿出十万石粮食——就算这陆绩真的那么重要,陆家真想拿那么多粮食换他,他们的盟友也不会答应!
因为苏州府的市场情况,实在是糟的不能再糟了……
由于粮价所致,菜、肉、蛋、油等主副食品的价格也应声上涨。而粮荒初期,老百姓还能靠家里的存粮度日,但现在时日一长,已经有不少人家消耗殆尽,越来越多的人必须向粮店购粮,这给粮油商会以极大的压力,就算是限价限量,最多也支撑不过三五天了。
但因为当铺票号出售的粮券要比粮店便宜一两半银子,所以要买粮的老百姓,都是先从当铺、票号买进旧粮券,再用旧粮券去店里换粮食。又因为旧粮券是当初低价时卖出去的,其价格仅是现在粮价的两到三成,如果不是因为新粮券的出售还算喜人,怕粮店老板们要集体投河了。
而对于老百姓,也是愈加难过!原本殷实的人家,存银被迅速消耗,对于穷人来说,则不得不靠借印子钱来维持生计,而用来抵押的主要财产,便是花花绿绿的各种票券!
只有那些票号、当铺异常开心,他们一面靠出售囤积的粮券财源广进,一面又大放印子钱,把老百姓手中的各种票券集中到自己手中。许多人甚至开始做梦,等把这波粮价的行情做完,是不是再炒炒肉啊、油啊什么的。
所以时间也容不得沈默再跟对方拉锯,他狮子大开口,无非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罢了,经过一番简短的谈判,最后双方定在六万五千石上成交!一手交粮一手交人,这样苏州府又能再坚持个十来天了。
大概用了三天时间,就在今天早上,一车车粮草秘密运进了苏州府的粮仓,沈默亲自监督清点无误后,便对蹲在地上画圈圈的陆绩道:“滚吧。”
陆绩闻言抬起头来,用幽怨愤恨的眼神狠狠剜了沈默一眼……用个比较俗套的形容就是,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已经死了一万遍呀一万遍。
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目送着陆绩回到陆强等人的身边,本以为他们会立即滚蛋,谁知那陆绩回过头来恶狠狠道:“我这次阴沟里翻了船,被你如此‘盛情款待’,来日定有所报!”
听到他这么幼稚的话语,沈默呵呵一笑,问道:“你和陆绩什么关系?”
“他是我……”陆绩已经彻底被沈默玩成了脑残,差点又成了漏勺,好在边上的陆强赶紧咳嗽一声,他才猛然警醒道:“我是他,还能是什么关系,一个人呗。”
沈默哈哈大笑几声道:“姑娘,学谁不好,非要学春哥,这样将来嫁的出去吗?”
陆绩面上的表情极其精彩,瞠目结舌,无法言表,边上的陆强也快要崩溃了,心说‘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被玩成二傻子。’
但陆绩显然不甘心,明显愣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我是男人!”说着一指自己的喉结道:“你见哪个女人长这玩意儿来?”
沈默也不跟他争辩,冷笑一声道:“你关进来几天了?”
“十三天零三个时辰!”陆绩咬牙切齿道:“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
“哦,”沈默摸一摸自己的胡须道:“你可真幸福,十三天了不长一毫胡须,脸蛋还跟个鸭蛋似的,真让我们这些胡子拉碴的臭男人羡慕啊。”
陆绩一摸自己光滑的嘴唇,才发现自己的破绽,强作镇定道:“人有百种,形形色色,谁说不长胡子就一定是女人了?”
“还有阉人。”沈默笑道。
“你……”陆绩险些背过气去,气得直打哆嗦,陆强一看再也顾不得尊卑了,赶紧把他塞到马车上,狼狈败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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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您怎么知道那个陆绩不是陆绩呢?”待沈默感慨完粮价打破历史纪录后,归有光好奇的问道。
“我夫人回信了。”沈默轻笑一声道:“她告诉我陆家主事者确实叫陆绩,十六岁出道,横扫黑白两道,震慑江浙闽赣,心狠手辣、行事果决,令人闻风丧胆,几乎可以号令整个东南的商家。”说着捻个兰花指道:“你觉着陆子玉是那块料吗?”
“不可能……”归有光笑道:“原来如此,那他为什么要冒充陆绩?”
“肯定是‘对着水缸吹喇叭——有原因’的。”沈默呵呵一笑道:“所以我才将其点破,给他们找点麻烦、添点乱。”沈默已经接到消息,因为被他狠狠宰了这一刀,对方将粮价直接涨了一两,所以他手里的银子,购买力便又缩水一截,里外里似乎只能说是不赔。
“您跟那些人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归有光苦笑道:“您的老朋友,苏松吕巡按发文过来,说明日巡视至此,您看是不是迎接一下。”
“绿豆蝇?”沈默登时拉下脸来道:“他来干什么?”
“还用说吗?”归有光撇撇嘴道:“肯定是那些人找来给您添堵来了。”
一想到那吕窦印,沈默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好好整治一下这孙子,但对方虽然还是七品芝麻官,可巡按的职权太大——那是都察院下派到省里巡察的御史,不受地方官员约束,还可以对地方事务指手画脚。所以即使是巡抚、布政使,也要小心奉承着,唯恐对方一本上达天听,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这些人是万万不能招惹,因为得罪一个,往往会招来都察院上百号御史的一起攻击,就算严阁老那么硬朗的腰板,也是吃不消的,何况他这个小小的同知。
“真是一饮一啄,皆有天定,昨日种因,今日得果呀!”沈默无奈的直摇头——按说这巡按任期一年,不得连任的,但因为朱十三他们为自己出头,把吕窦印给打了个生活不能自理,没法再履行职务,朝廷只好再选用新人,待那位老兄任满一年后,正琢磨这让谁接任。这时吕窦印也终于痊愈回来求缺了,得了,让他接着干吧。于是乎,吕窦印重新就任苏松巡按,正好可以恶心沈默……
“看来以后,还是应该多做好事的。”沈默深感自己最近人品耗尽,摊上的倒霉事儿比这辈子都多,不由暗暗下定决心道:‘我得把吴淞江修好,估计又能涨不少人品。’
正在琢磨着应对讨厌的绿豆蝇,海瑞急匆匆的进来,十来天的日夜操持,让他的眼窝深陷,嘴角起满了燎泡,声音也嘶哑无比道:“大人,巡检司来报城东有大批的流民靠近,约摸有好几万之众。”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沈默一下子站起来道:“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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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匆匆到了城头,手搭凉棚往远处望去,果然见到有大堆人群向这边移动的迹象,沈默不由手脚冰凉。
地方官最怕什么?就是大批外地灾民入境,接受吧,自己所辖的百姓会骂娘;不接受吧,不仅灾民骂,清流言官也骂,可谓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现在苏州城自己都面临断粮的危险,哪还有能力庇护这些人?沈默感觉脑袋有两个大,还嗡嗡直响。
边上归有光愤愤道:“好狠毒的手段,一边把巡按御史调来,一边把四处乞讨的灾民引来,这是要把我们苏州城炸个内外开花啊!”
海瑞也目眦欲裂道:“太狠毒了,简直视百姓如草芥,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沈默扶着城墙,身形晃了晃,缓缓点头道:“他们这次不是要把我赶下台了,是要把我逼死拉倒。”说着惨然一笑道:“看来那位真正的陆绩还真是睚眦必报啊,不就是抓了他个替身吗?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他前脚才把那个西贝货放了,后脚就遭到如此凌厉的打击,这才是若菡信中所描述的那个‘真正的陆绩’,应该有的手段。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归有光问道。
沈默看一看满脸忧色的海瑞,知道如果不管那些灾民,这家伙肯定不答应。现在是精诚团结,共度艰危的时刻,当然不能起内讧了。寻思片刻,他把问题抛给海瑞道:“海知县,你怎么看?”
“当务之急,是不能饿死那些外地的灾民。”海瑞沉声道:“大人,眼下以免上报情况,申请朝廷拨款拨粮。一面在城外开粥厂放粮……”
“我们自己的百姓都不够吃!”归有光不悦道:“如果还要赈灾,我们的百姓会立刻乱起来的!”
“绝对不会!”海瑞大手一挥道:“如果我们有粮食开粥厂,那在百姓看来,官府的粮库里无疑是有粮食的,便不会恐慌了。”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如果将灾民隔在城外,城内百姓便会顿生围城困顿之感,到时候下官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维持不了苏州城的治安了。”
沈默寻思片刻,点点头对海瑞道:“就按你说的办吧。府库里的粮食你看着处置,但城里城外都要兼顾。”
海瑞重重点头道:“我知道了。”
“你必须给我坚持五天。”沈默伸出一个巴掌道:“五天后,我给你运回粮食来,但五天之内,只能靠库里那些了。”
“大人要去哪弄粮食?”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问道。
“松江府。”沈默沉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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