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一过,雨水渐丰,山雾间绿意盎然,连陌上的桃花都开得愈发繁盛起来,姝娘将晒在院中的笋干翻了个面,抬头望了望天色。
前两日下了好几遭的雨,地面泥泞不堪,她便躲在屋中没出去,今儿万里无云,日头也不大,姝娘背上竹篓,琢磨着上山采药,再寻些新鲜的香蕈回来煮汤喝。
还未走到后山,便见田垅边一人迎面而来,她下意识想避,已然来不及了,来人嗓音尖利,高喊了她一声。
姝娘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讪笑着答应,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
李婆子笑得满脸褶子,一把拽住姝娘的手,唯恐她跑了似的,“姝娘啊,婆婆先前同你提起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姝娘秀眉微蹙,早便猜到李婆子要说这个,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定定道:“那日,我不已同李婆婆说得很清楚了,姝娘是刘家的人,就是死了这条命也是刘家的,今生绝不再嫁。”
见姝娘态度这般强硬,李婆子一张老脸微微耷拉下来,显然不大高兴。
她也是村中的老人了,村里多少男男女女都是她牵线搭桥促成的。前一阵儿,村里的赵木匠找上她,偷着塞了一两银子,恰恰说起了这姝娘的事儿。
李婆子本就是见钱眼开的人,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收进袖中,拍着胸脯同他打包票。
没曾想,姝娘油盐不进,跟块顽石一样硬,李婆子使劲浑身解数都劝不动。赵木匠见久久无果,前几日上门没好气地说,若李婆子再说服不了姝娘,就要把那一两银子收回去。
“姝娘,婆婆也是为了你好,你怎就不体谅婆婆这颗心呢。”念着那一两银子,李婆子收起面上的不悦,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我听说你爹娘那儿也在为你打听婚事,但他们你也不是不晓得,为你寻着的人大抵不合你心意,但赵木匠就不一样了,都是同个村的,知根知底,虽说年岁大了那么一些,可人敦厚老实,也还是头婚,这般好的条件可再难找了。只要你肯答应,凭婆婆这张嘴,还怕说服不了你爹娘嘛。”
李婆子不知道,她说得再多也无用,姝娘不是傻子,早就看出她和秦佃户夫妇是一丘之貉,根本就是想利用她谋财。
她摇了摇头,作势要走,“我心已决,李婆婆不必再说了。”
见死活劝不住姝娘,李婆子心一急,嘴快道:“你这丫头怎死脑筋呢,那刘淮早就死了,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在外头发迹后,回来娶你嘛!”
姝娘步子一滞,蹙眉看向李婆子,她说话向来轻声细语,性子再柔不过,可此时一双潋滟的眸子里敛着几分锐利,让李婆子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垂下眼,平白生出几分心虚来。
“我老婆子也不是这个意思。”李婆婆顿了顿道,“姝娘啊,也别嫌我老婆子的话难听,老婆子是过来人,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我就是关心你,怕你年岁大了后悔。身边没个倚仗的男人,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将来无人送终,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炕头多可怜啊。”
这话打着关心的名头,可着实不怎么好听。
“李婆婆是不是为了姝娘好,姝娘心里清楚,可我也不想害了您啊。”姝娘唇角微扬,不急不怒,“我不是同您说过,我婆婆临走前是叫我发过毒誓的,若此生改嫁,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可这事我其实只同您说了一半,我婆婆还说了,若是有人强逼着我改嫁,那人定也会儿孙死尽,不得善终。”
周氏自然不可能让姝娘发这样的誓,这不过是姝娘撒的一个谎罢了。从前念着和李婆婆是同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闹得太难堪,可如今都教人欺负成这样了,姝娘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在刘家呆的这些年,无论是刘猎户夫妇还是贺严都曾告诉过她,莫要太过软弱,不然只会教欺负你的人变本加厉。碍着孝道二字,她拿自己的亲爹亲娘没法,可这个一心只想从她身上捞钱的李婆子她没道理一忍再忍。
“你......”
李婆子哪儿听不出姝娘这话里的意思,两片干皱的嘴唇颤啊颤,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恰在此时,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急急的呼唤,只见孙二牛家的媳妇月兰端着个肚子,气喘吁吁地快步走来。
“姝娘,姝娘......可算寻着你了。”
“这是怎么了?”姝娘扶住月兰,“你这六个月的肚子,可禁不住这么走。”
“我,我婆婆......”月兰急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我婆婆从树上摔下来,伤着了,你快去帮忙瞧瞧吧。”
“你别急,莫要动了胎气,我这便跟你去。”姝娘回头看了一眼李婆子,见李婆子冷着脸,淡淡道,“那李婆婆,姝娘先走了。”
方才姝娘那一番话,二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赵木匠的事儿也定是没戏了,李婆子望着姝娘离开的背影,想起方才的话,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装什么贞洁烈妇,还不是因为年轻不知事儿,没尝过男人的滋味。要是尝过了,怕不是整日腆着脸去要。”
李婆子想起那一两银子就肉痛,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尖酸刻薄,带了些泄愤的鄙夷,说了一句还不解气,她继续碎碎骂道:“现在挑三拣四的,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再过些年熬成了黄脸婆,看谁还愿意娶你!”
她冷哼一声,将脚边的石子踢得老远。
那厢,姝娘随月兰去了赵二牛家,二牛他娘正躺在炕上,左脚脚踝肿得老高,见月兰回来,急切道:“你这孩子,大惊小怪,我就是扭伤了脚,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小心孩子。”
“娘我没事儿,您快让姝娘看看吧。”
姝娘将月兰扶坐下来,转头去看二牛他娘伤势,她抓着红肿的右脚微微动了动,二牛他娘便痛得嘶了一声,姝娘不禁笑问:“大娘这是做什么去了,怎还从树上摔下来了?”
“可别说了。”二牛他娘还未开口,月兰先道,“我娘她不听劝,偏要去院中那棵香椿树上摘椿芽,这不脚一滑,就从上头摔下来了。”
姝娘顺着敞开的窗往外望,果然看见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香椿树,枝桠的顶端抽出稀稀疏疏的红色嫩芽来。
“今年这天儿暖得早,椿芽也抽得比往年早些,我这不是想摘点下来尝尝鲜嘛。”二牛他娘说得起劲,一时都忘了脚上的疼,“这香椿不管是炒蛋,还是凉拌,都好吃得紧,我方才摘了不少,姝娘你回去时记得带些回去啊。”
“好好好,您这嘴馋,可差点出大事儿。”姝娘哭笑不得,“幸好没伤着骨头,只是扭着了,我回去捣些药,大娘敷上几日便好,不过这几日大娘可得好生在屋里养着,莫要到处乱跑了。”
一听好几日不能出去,二牛他娘顿时激动道:“这可不成!我若在屋内养着,谁给月兰和二牛做饭呢,地里的活不是也得耽搁了。”
月兰忙道:“地里的活有二牛呢,这做饭还有我不是,您啊就是太担心我了些,什么都不让我做,村里多少人临盆前都还在地里干活,我哪有这般娇气。”
“你不懂。”二牛他娘反驳道,“你这是头胎,且身体底子也不好,哪能跟那些打小下地的农妇们比。”
这事倒也不怪二牛他娘当心过度,月兰嫁进赵家都快五年了,先前总也不怀,虽说二牛他娘和月兰的婆媳感情还算融洽,可因着这事儿,二牛他娘到底心有芥蒂,后来还是姝娘帮忙调理了身子后,月兰的肚子才有了动静。何况赵家一脉单传,月兰肚子里的可是二牛他娘的宝贝金孙啊,可不得处处仔细着。
正说话间,月兰忽然捂着肚子“哎呦”了一声,二牛他娘吓得一个激灵,不顾伤腿差点从炕上爬起来。
“怎了,怎了?”
姝娘也吓得不轻,正要去探月兰的脉,却见月兰轻抚着肚子,眸光温柔:“没事儿,就是孩子调皮,踢我了。”
孕妇到了一定月份会胎动的事儿,姝娘在书上见过,却没亲眼瞧过,一时好奇不已。月兰见姝娘目光灼灼地盯着,笑着同她招招手,“姝娘,可要摸摸看?”
姝娘愣一愣,重重点了点头,月兰拉着姝娘的手,放在凸起的小腹上。下一刻,姝娘只觉有什么透过肚皮与她的掌心碰撞了一下,顿时惊得收回了手。
从前只觉得有趣,可亲手触碰后,姝娘心头忽得泛起一丝奇妙的滋味。
“如今这月份还小,还算听话,想我怀二牛的时候,到了**个月,可劲闹嘞,晚上都睡不踏实。”二牛他娘笑道,“说来,要不是有姝娘你,也不会有这个孩子,往后待这个孩子生下来,定要认你作干娘的。”
干娘......
姝娘反复回味着这个词儿,未免有些心口泛酸,她是极喜欢孩子的,只可惜这辈子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咧嘴笑道:“大娘这话纵然是玩笑姝娘也是记下了,日后可莫要反悔。”
自月兰家出来,姝娘又跑了一趟贺严的屋,捣了草药给二牛他娘送去,二牛他娘执意给姝娘诊金,姝娘没要,她便让月兰塞了不少香椿和荠菜给她。
虽说今日没能上山采药,也没能摘着香蕈,可得了这大半筐子的野菜,也能捣鼓出几道好菜来。姝娘想起贺严最是喜欢香椿炒蛋和香椿拌豆腐了,下意识往贺严的住处拐,然走了几步便停下步子,虽贺严已离开好几日了,然姝娘总是忘记这事儿。
夕阳西落,暮色四合,几家炊烟升起,姝娘背着竹篓的身影,原轻快的步子不知不觉沉了起来,她踩着地上狭长的影子,想起月兰一家其乐融融的模样,忽得觉出几分孤寂。
从前每回她从山中捡柴回来,周氏都会做好饭,在院门口等她。后来,刘猎户和周氏不在了,贺严也会在他屋里等她过去做饭。
可如今,似乎没人在等她了。
姝娘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像是鼓励自己一般笑了笑。
无妨,这种日子她总会习惯的。
小径两边,长着几棵野桃花,已零星开了好几朵,姝娘边赏花便琢磨着,待花开得再盛一些,她就摘一些,酿两壶桃花酒埋在院中的那棵大槐树下,等贺严回来了,再挖出来喝。
如此想着,姝娘的心情好了许多,含笑间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马嘶。
长平村这地方,耕地拉车的牛倒是能看见几头,马却是少,姝娘下意识回头望,只见一人男人牵着匹马走在后头。
男人是个生面孔,大抵弱冠之年,模样俊俏,身材魁伟,一身衣袍虽剪裁利落,却不是乡下人惯着的粗布,他周身气度不凡,一看便是清雅矜贵之人。
姝娘草草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的一刻,只见男人剑眉微蹙,回看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怪异。
她没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走,可走了一阵,身后哒哒的马蹄声却不停。
村中的大小岔路不少,怎么着也不可能同路这么久,想起秦佃户那事儿,姝娘一颗心悬起来,忽得生了警惕,脚步也不由得快了几分。
进了刘家院门,她方要松一口气,转身却见那男人牵着马正立在院门外,神情惊诧。
可很快,他面向姝娘,微微颔首,嗓音低沉醇厚。
“敢问,此处可是刘义刘猎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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