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 几人在地窖里藏了许久,却听外头倏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焕儿压抑着哭声, 害怕得抱住了姝娘。
姝娘摸了摸她的头,听着那些动静, 同样心惊肉跳,有几个躺在地上的病患甚至都忍不住低低哭出声来, 口中喃喃“完了, 完了”。
没过多久,一道火光倏然从地窖口的缝隙里钻进来, 旋即只听“吱呀”一声响, 光线骤然穿透漆黑的地窖,照得众人都睁不开眼。
绝望以如潮水般漫上所有人的心头,他们以为迎接他们的当是冰冷的刀剑, 却听打开地窖的人问道:“果然在这儿, 你们可还好?”
顾歧离地窖口最近, 他凝眸看清了那人的穿着,俨然是大骁的士兵,顿时激动道:“好, 好......”
那士兵往后一招手,顿时来了三五个人,或拉或抬,将地窖里的人都带了出来。
姝娘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已是蒙蒙亮, 看样子大抵是寅时前后。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放眼望去,地上虽已不见尸首,但林木草丛间满是淋漓的血迹。
“外头如何了?”甫一出地窖,姝娘迫不及待地问道,“将军......”
“将军回来了。”那士兵面露喜色,“夏军本以为攻占豫城志在必得,不想被将军来了招瓮中捉鳖,如今他们伤亡惨重,只怕一时不敢再来进犯大骁。”
听得这话,姝娘才深深松了口气,吊着的一颗心落下来,她鼻尖一酸,捂住嘴,眼泪无声,簌簌而下。不止是她,从地窖中出来的人因着劫后余生,都不由得喜极而泣。
焕儿哭了好一会儿,含糊不清道:“我就知……将军会回来,一定……回来救我们的。”
姝娘点点头,可下一瞬却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焕儿问道。
姝娘垂眸看了眼脚踝,方才危在旦夕,她没有心思顾及,现下才感觉到脚踝处火辣辣的疼。
焕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姝娘沾满尘土,脏兮兮的裙裾下高肿的脚踝,“呀,夫人这是怎么了?”
姝娘讪讪地一笑,“方才从牛车上跳下来时,不意扭伤了脚。”
“看起来伤得不轻。”焕儿紧张兮兮地拉起姝娘,“走吧,夫人,我给您上药。”
焕儿拉着姝娘去了前堂,原先躺满病患的堂中空空荡荡,只剩了几张桌椅。焕儿拿来药箱,仔仔细细给姝娘上了药,见姝娘面上含笑,忍不住道:“夫人很快便能见到夫君了,是不是很高兴?夫人您平复了疫疾,您夫君又跟着将军打了胜仗,立了大功,此番定也能得高升。”
姝娘抿唇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实在想极了他,可方才打完,城内定一片狼藉,有许多事儿要处置,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
她话音方落,便听院外顾歧惊喜的声音骤然响起,“将军!”
姝娘闻声顿时脊背一僵,侧首望去,便见一人穿着银白的铠甲阔步跨进来,在与她对视的一刻倏然止住步子。
天将破晓,朝霞满天,晨光打破混沌,照在他的身后,似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一刹那,姝娘满心满眼,甚至于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那一个人。
顾歧快步赶上来,见沈重樾的目光落在堂中的姝娘身上,忙介绍道:“将军,这是秦大夫,此番若不是她,只怕豫城的疫疾难以平......”
他话音未落,身侧人已疾步跨进堂中,他剑眉紧蹙,面色沉冷,将视线缓缓落在姝娘缠了布带的脚踝上,蓦地蹲下身沉声问道:“何时伤的?是谁伤的你?这里这般危险为何要来!”
姝娘定定地凝视着他,她看出他在生气,可即便生气却仍不忘记关心她。她本以为重逢的一刻,她定激动万分,可真正见到他,她却比想象中平静太多。
姝娘朱唇轻抿,眼前却模糊起来,她缓缓伸出手,落在沈重樾略有些憔悴的脸上,哑声道:“半年未见,你瘦了......”
沈重樾面上微僵,愠色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尽数碎裂,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幽深的眸子泛起似有若无的水光,他骤然起身一把将姝娘揽在了怀里。
他抱着她的力道极大,仿佛在确认她的平安无事,即便隔着冰冷坚硬的铠甲,姝娘也能感受到他的后怕。她浅笑着将一双藕臂攀上他的背脊,抬首贴上他的侧脸,纵然粗短的胡渣扎得她的面颊有些疼,心底却感受到这半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
站在一旁的焕儿惊得舌桥不下,她纵然再傻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她没想到姝娘竟然是将军夫人!
她不至于那么没眼色,打这两人抱在了一块儿,她赶紧垂下头默默退了出去,顺便将院中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顾歧也给拉走了。
两人抱了一会儿,姝娘忍不住推了推沈重樾,声若蚊呐道:“将军,你这铠甲膈得我难受。”
沈重樾这才放开她,他打横抱起姝娘,问:“你现下睡在何处?”
姝娘指了指方向,沈重樾一路抱着她回去,他用脚踢开门,环顾了一圈,在看到屋内简陋的摆设后,不由得蹙了蹙眉。
他将姝娘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替她褪了鞋袜和外衫,盖上衾被。
“我那院子太久无人居住,只怕早已积满尘土,待教人收拾过,你再搬过去。”
“云舟受了伤,城内还有不少事务等着我处置。”他微微沉下脸,在她鼻尖一点,“待我晚间回来,再同你算账。”
听闻唐云舟受伤,姝娘担忧地问道:“唐副将怎么了?”
“守城时不意自城门上摔下来,左腿骨折。”沈重樾不悦道,“就算那小子没受伤,光就隐瞒将你带来这里一事,恐怕今日也只会剩半条命。”
说罢,沈重樾将衾被往上拉了拉,“睡一会儿吧。”
姝娘点点头,眼见着沈重樾出了屋,才倏然想起他方才说的要同她算账的话,她翻了个身,不满地扁了扁嘴。
他要算账,她还有账未同他算呢!
虽这般想着,可心一卸下来,这些日子以来堆积的困倦终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没一会儿,姝娘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很快便陷入梦乡之中。
这一觉睡得姝娘格外舒服,再醒来时,眼前暗沉一片,只一道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个小角落。
又是夜晚,她这是睡了整整一个白日嘛,姝娘循着光亮看去,便见沈重樾已脱了沉重的铠甲,身着便服,手捧纸卷,坐在一张破旧的方桌前。
似乎感受到她的动静,他转头看过来,低声问:“可饿,我让人送了些点心过来。”
被这么一问,姝娘顿觉饥肠辘辘,十几个时辰没吃过东西,还真有些饿了,她掀开衾被下了榻,临至桌前,沈重樾将装着糕点的瓷盘往她面前推了推。
姝娘咽下两块糕点,偷偷用余光去瞥他,口中喃喃:“你不是说要同我算账吗?”
“吃完再算。”沈重樾低着头淡淡道。
“好啊,那我便先同将军好好算算。”姝娘在袖中摸索了半晌,拿出一张纸来,拍在桌案上,“我并未同意,将军凭什么轻易选择与我和离。”
沈重樾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掩唇低咳一声道:“当时,形势所逼……”
形势所逼……
姝娘气道:“你便不怕,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真就按了手印把这和离书送去府衙。”
见姝娘沉眸同他置气的模样,沈重樾伸手将她拉坐在腿上,抿唇笑道:“不怕,我知你定不会答应此事。”
“那你缘何还……”姝娘一出声,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般稀里哗啦地落下来,“难不成是故意戏耍我?想惹我伤心嘛!”
“我哪里舍得让你伤心。”沈重樾抬手用指腹轻轻抹掉姝娘的眼泪,耐心解释道,“战场上生死难定,朝堂上更是波云诡谲,若我死了,难保没有有心之人扭曲事实,强加罪责于我,到时只怕会连累你和孩子们,但只要有这封和离书在,想必长宁王定能想到办法帮助你们脱身。”
姝娘抽泣的动作一滞,惊诧地看着沈重樾。在豫城的这段日子,流言有多可怕,姝娘不是没见过,沈重樾通敌叛国的罪名张口便来,若他真战死沙场,到时死无对证,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她没想到,沈重樾写下这封和离书时,还有这般周全和长远的考虑。就算是身陷绝望,他也在想着如何让她和孩子们平安地活下去。
“可还生气?”沈重樾贴在她耳畔问。
见姝娘摇了摇头,沈重樾倏然沉声道:“但我的气还未消!”
他将姝娘微微拉开,令姝娘直视着他,神色认真道:“你分明知道豫城是何状况,为何要来?你难道忘了我们还有孩子,若你也出了事,他们该如何是好,你可知云舟同我说你在城里时,我……”
声音戛然而止,沈重樾顿了顿,旋即深呼了一口气,平复自己愈渐激动的情绪。
战后,听唐云舟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姝娘此刻就在城中时,他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冷了下去,各种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穿过,最后变得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不知道若姝娘出事了,他该怎么办。
从前的沈重樾连死都不怕,但现在的沈重樾有了旁人碰不得的软肋和底线,那便是姝娘,他容不得她有任何闪失。
“我们是夫妻,我们是夫妻不是嘛。”姝娘直直凝视着他道,“将军想要保护我,可我亦想帮助将军,什么都好,我做不到,做不到只能无奈地坐等着你的消息。”
沈重樾望着姝娘异常坚定的眸光,心下一动,他始终想将姝娘永远庇护在他的臂弯之下,不受风雨吹打,可他也知道姝娘不是莬丝花,没有那般柔弱怯懦,远比他想的更加坚韧果敢。
此番若没有她,沈重樾不知道城中的疫疾何时会消,与夏军的鏖战还要拖上多久。
“抱歉,不该对你生气。”他抚上姝娘消瘦了许多的面颊,柔声道,“姝娘,这段日子,多谢你了……”
听得这话,姝娘终是忍不住鼻尖一酸,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经历过的恐惧与绝望,她埋在沈重樾怀里,嗅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放声大哭起来。
在沈重樾面前,因着依赖,她总是能展露自己最柔软和胆怯的一面。
哭罢,她伏在他肩头哽咽道:“将军,我好想敏言和敏瑜……”
沈重樾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待捷报传回京城,很快,我们便能回去了。”
他搂着姝娘的力道紧了紧,垂首,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却晦暗了几分。
待回了京城,一些拖了许久往事,似乎也该痛痛快快做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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