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茶盏正巧砸在董六公子的额头上,淋漓的鲜血与盏中的茶水混合而下,还有零星茶叶沫子沾在他的脸上,极其狼狈。
董六公子被砸得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怒目望去,正欲大发雷霆,却是瞬间傻了眼。
他就算再瞎,定国将军还是认得的,两年多前,与夏国一战大捷后,昌平军奉明祁帝之命班师回朝以受封赏,从德胜门一路驶向皇宫时,万人空巷,百姓夹道欢迎,好不热闹。
当时沈重樾骑在一匹精神抖擞的黑色骏马上,行在队首,英姿飒爽,格外惹眼。
“将,将军……”
他看见沈重樾提步往姝娘走去,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这是风流错了地方,踢到铁板了呀!
“小,小的不知,真的不知,这位小娘子是您的人!要不然小的也不敢……”
虽然听说,这定国将军的确从外头带了个女子回来,可谁都没见过,哪里知道这个小娘子就是沈重樾藏在府里的人呢。
沈重樾蹙了蹙眉,似乎很不喜董六公子说的话,“她确实是我的人,但也是我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
此言一出,铺子里顿时响起一阵阵的吸气声,甚至有人压低声儿在那儿嘀咕“不都说是妾吗。”
听到这话,姝娘垂在袖中的手骤然收紧,回京的这半个月来,姝娘几乎一直待在府中没有外出,沈重樾也严令吩咐府内下人不许随意说道,所以外间的传闻她是不知晓的。
如今亲耳听见,心头难受在所难免,但并没有到想委屈落泪的地步。不管是不是真相,世人最爱的便是嚼口舌,企图从他人之不幸中获得点滴满足和欢愉,借此来安慰自己。
她尚在长平村时,便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姝娘垂首沉默间,便觉有一双温暖的大掌牵住她,指腹微微用力像是在无声地传达什么。
姝娘明白,他虽不善言辞,可也在用他的方式保护她,既堵不住悠悠众口,他便将她带出来,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给所有人看。
“哪家的?”沈重樾冷觑着董六公子。
“京,京城董家的。”董六公子颤颤巍巍道。
董家?
沈重樾微微蹙眉,他常年不在京,对京中状况并不算太清楚,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董家是哪个。
“刑部尚书是你的……”
董六公子咽了咽唾沫,低声道:“是小人的叔父。”
“哦?”沈重樾微微挑眉,“你叔父既是刑部尚书,想必你应对大骁律法很是熟悉吧,那你可知当众调戏良家妇人,该当何罪?”
沈重樾说话时语气起伏虽不大,可声音沉冷如冰,字字句句就像是个巨石层层压在那董六公子身上,令他喘不过气。
“按大骁律法,应当……应当……”那董六公子结结巴巴间,触及沈重樾凌厉的眼神,忙道,“应当杖责八十。”
“既是如此,那你是要本将军亲自送你去府衙,还是自己走着去?”
那董六公子面上沾着血污,浑身抖得跟筛笠一般,哪儿还会不识相,“小的自己去,自己去。”
不知何时从暗处走出来的王卓冲沈重樾微微一颔首,将手中剑鞘朝外,正对着那董六公子,他有礼地笑道:“那公子请吧。”
说罢,半“押”着董六公子去了。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姝娘问沈重樾:“那位董公子真的会去府衙受八十杖的刑罚吗?”
八十杖?可太便宜他了!
沈重樾没答,只抿唇道:“你放心,我相信府尹定会秉公办理此事。”
他拉起姝娘重新到那柜台前,问:“方才看上什么了?”
还不待姝娘回答,那伙计抢先将那金累丝镶绿松石耳环向前一推,“夫人方才看中的便是这副耳环。”
“既然喜欢便带走吧,我记得你妆匣中的耳饰也不过十来副而已,着实少了些。”
沈重樾正欲让伙计把耳环包起来,却被姝娘拦住了,只见姝娘附耳问:“将军不先问问价钱?”
见姝娘一副担忧的模样,沈重樾不免觉得好笑,虽说有这般替他持家的娘子实属他的福气,可……
“是我来迟了。”
沈重樾方想解释什么,却听铺子一隅蓦然传来女子轻柔婉转的声儿,姝娘闻声望过去,便见一个娉婷的女子袅袅行来。
她看起来大抵二十出头,铅丹色的折领衫子裹着曼妙的身姿,面若桃花般娇艳,分明笑得温婉,周身却散发着一股牡丹睥睨群芳的傲。
她款款走来,低身施礼:“将军,夫人,是云碧来迟了。”
见姝娘有些茫然,沈重樾介绍道:“这位是云碧阁的掌柜肖云碧。”
姝娘不由得怔愣了一下,听沈重樾说这家铺子的掌柜是他的好友时,她理所当然地觉得应当是个男儿,可没想到竟是个女子!
肖云碧瞥见那摆出来的木盘,笑道:“都是夫人自家的东西,夫人若是有看得上眼的只管让伙计包好,拿去便是。”
此言一出,不单是姝娘,连铺子里其余几位客人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这云碧阁何时成定国将军的了!
肖云碧接着道:“方才我在后头也听见了,是云碧的错,不该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给夫人添麻烦。夫人不如去里头喝口茶,吃些点心,权当云碧赔罪了。”
“这哪是掌柜的错。”姝娘忙道,“那便麻烦掌柜的了。”
“夫人可别这么说,今日将军带您前来,不就是来选首饰的嘛。”肖云碧有意无意地往那几个客人中瞥了一眼,提声道,“这铺中卖的都配不上夫人,云碧还留着更好的给夫人挑呢。”
听见她这话,方才还嘲讽过姝娘的几人眼神飘忽,不免有些心虚起来。
肖云碧嘱咐伙计将那对耳环包起来后,便领着姝娘几人往楼上去,边走还边与姝娘解释。
这一楼虽也设了柜台,摆了些不俗的珠玉首饰,但都称不得上品,将将打发那些喜充场面的官家妇人和姑娘,而真正好的往往不会摆出来。
待遇到了合适的买家,再引上楼。
几人上到了二层,在其中一屋落座。屋内幽静,四面置了几个博古架,上置青瓷古玩,中间一副桌案兼几张梳背椅,案上的紫金釉香炉檀香袅袅,气味幽淡且不张扬,沁人心脾。
肖云碧冲身旁的婢子一示意,那婢子便往内间去了。
只听里头几道细微的落锁声响过,婢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三层紫檀嵌螺钿梅花纹妆匣出来,搁在案上。
肖云碧随手拔下发髻间的一支小钗,往那锁眼一捅一转,“吱呀”一声,妆匣便开了。
她将三层抽屉都展开来,那些在灯下熠熠生辉的珠玉首饰顿时在姝娘眼前排开,差点没闪花了她的眼。
春桃也忍不住“哇”了一声,惊诧完忙红着脸捂住自己的嘴。
“这都是上品。”肖云碧将妆匣往她前头推了推,“这几副头面都是将军先前就命云碧备好的,夫人看看可有中意的?”
姝娘迟疑着转头看向沈重樾,只听他道:“这铺子是我托肖掌柜代管的,其实我才这家铺子的东家,你只管选便是,这些东西日后都用得上。”
他不能一直将姝娘关在府中,她是将军夫人,若要适应如今的身份,往后的应酬和宴席定不会少,总需要些体面的首饰。
他虽不说,可姝娘大抵也明白他的意思,便也不再扭捏,指了指其中一套碧珠头面。
“这个煞是好看。”
“夫人倒是好眼光。”肖云碧夸赞道,“这套头面里的碧珠是塞外的一个商人卖予我的,像这般澄澈没有杂质,成色极好的碧珠实属罕见。”
肖云碧抬手一示意,那婢子将妆匣拿了下去,很快又捧了一个比先头那个小一些的妆匣来。
“一套头面都装在里头了,还有夫人先前看上的那副耳环,夫人走时直接带走便是。”
“多谢肖掌柜。”姝娘微微颔首。
不得不说,看着肖云碧这一番大气利落的举止,姝娘着实是敬佩又羡慕。她性子软,做许多决定常是犹豫不决,若她也能像肖云碧这般便好了。
“夫人不必谢。”肖云碧道,“其实将军底下有好些铺子,都是我帮着打理的,若夫人有空,可常来云碧阁,我也能带着夫人去各家铺子里瞧瞧。”
姝娘望了沈重樾一眼,见他点头,勾唇笑道:“那再好不过。”
又坐着喝了一会儿茶,沈重樾才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去珍馐阁用午饭,这便告辞。”
肖云碧福了福身,将他们送出了门。
恰逢王卓从府衙回来,他在沈重樾身边耳语了两句,沈重樾心下了然,微微颔首。
珍馐阁和云碧阁离得并不远,在马车上坐了没一会儿,便到了珍馐阁门前。
伙计出门来迎,王卓下马问道:“可还有厢房?”
“客官们来得不巧。”伙计道,“正是饭点,最后一间厢房就在刚才被订出去了,客官若不嫌弃,二楼还剩下几个位置。”
王卓走到马车旁,正想禀报,却听马车内姝娘的声音响起。
“二楼便二楼吧,左右不过是来吃个饭罢了。”
她方才说完,沈重樾掀帘跳下车,又将姝娘小心翼翼扶了下来。
那伙计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忽得认出了眼前人,惶恐地迎上去,“将军,小的该死,一时没认出将军来。”
“你方才说二楼还有空桌?”沈重樾道,“领我们去吧。”
“这……”伙计犹豫起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这时,听见动静的珍馐阁付掌柜也迎了出来,一脸谄媚地笑道:“将军来了,您厢房请。”
沈重樾剑眉微蹙,“方才不是说最后一间厢房已经订出去了嘛,缘何还有厢房。”
付掌柜一双眼睛提溜了一下,答:“哦……那厢只是派人来告了一声,也不知何时过来,自然是将军优先。”
那订了厢房的只是个翰林院五品的侍读学士,哪里有这定国将军地位高,无论如何,他自然是先紧着眼前这位大将军才是。
姝娘看在眼里,打心底不喜这位掌柜的作派,他拉了拉沈重樾的衣袖道:“毕竟是人家先订好的,不能占了去,还是坐在大堂吧,还敞亮些。”
“好。”沈重樾也正有此打算。
自姝娘开口,付掌柜便偷着看了姝娘好几眼,但到底不好开口问,只恭恭敬敬领着他们进去了。
甫一踏入,正在一楼大堂用膳的客人纷纷将视线投了过来,原还有些嘈杂吵嚷的酒楼霎时安静了下来。
他们中许多人都是认得沈重樾的,可惊的不是看到他,而是看到他身后的那个女子。
沈重樾金屋藏娇的事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只差没被编成故事拿到茶楼里说了。
可传得再热闹,却少有人见过她带回来的这个女子,难免惹得不少人心生好奇,如今这传闻中的人物露了真面目,他们哪能放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从四下投来的目光像潮水一般向姝娘涌来,她垂下眉眼,下意识退了步子,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倏然挡在他前头。
“将军,您想坐在哪个位置,东面和西面都还有余位。”付掌柜问道。
沈重樾刻意将声音提了提,“找个角落吧,我夫人喜欢安静点的地方。”
和堂中众人的反应一样,付掌柜闻言怔了怔,惊得双眸微张,深深看了姝娘一眼,许久才回过神应了声“是”。
他将几人领到二楼东面靠窗的一个角落,过程中,一楼众人的视线都随着这厢游走,直到人看不见了,底下才轰然响起比方才更吵嚷的声响。
姝娘落坐后,看了眼站着的风荷、春桃和王卓三人,“要不,你们也一起坐下来?”
三人对望了一眼,都极其一致地摇了摇头。
王卓道:“夫人,你和将军一块儿吃便好,不必管我们。”
“去吧。”沈重樾瞥向隔壁那张空桌,“都去那儿坐,想吃什么自己点便是,夫人这厢还有我。”
站着的三人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了声“是”。春桃闻着酒楼中弥漫的菜香,其实早就忍不住了,只是沈重樾不开口,她也不好意思。
这会儿沈重樾同意了,她兴高采烈地同风荷和王卓坐在了一桌,点菜的时候还真一点没留情。
待菜上了桌,姝娘蓦然开口道:“那肖掌柜……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虽然知晓沈重樾与那肖掌柜之间应是没有什么,可见沈重樾与那肖掌柜熟稔的样子她心底多少有些疙瘩。
沈重樾放下筷箸,似笑非笑地看着姝娘,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不答,反问,“你猜那肖掌柜如今年岁几何?”
见他这般问,姝娘随意猜了一个,“二十……二?”
沈重樾摇头。
“二十五?”
见他又摇头,姝娘以为是自己猜大了,随口道:“难道她与我同岁?”
沈重樾轻笑出声,“我不知具体年岁,但估摸着大抵有三十好几了。”
“三十好几!”姝娘惊了惊,可那肖云碧怎么瞧着都不像是这个岁数的人。
看着姝娘因疑惑而蹙起的眉头,沈重樾将当年肖云碧被夫家抛弃,欲投河自尽,却被他救下的事一一道出。
姝娘听在耳中,微微张大了嘴,没想到肖云碧还有这么一段经历,不由得叹道:“这与我见到的肖掌柜实在大相径庭。”
“人总是会变的。”沈重樾薄唇轻抿,看着姝娘的眼神忽得有些意味深长,“你方才问我那肖掌柜的事,真的只是出于好奇?”
被看穿的姝娘怔愣了一下,旋即微微垂首,颇有些赧赧地笑了笑。
她这一笑,可将二楼那些本就频频将视线落在此处的人给看愣了,他们不得不承认,沈重樾带回来的这个女子实在生得美貌。
一身茶红的衫子衬得她皮肤白皙如玉不说,眼眸似一汪清潭,潋滟着璀璨的光,含笑间眉眼上扬,樱桃般的唇紧抿着,看得人心间生痒。
怪不得这向来不近女色的将军都会沉沦于她,换作旁的男人,这般姿色,谁不喜欢。
他们原是因着好奇才往这厢看,可这会儿却是彻底移不开眼了。
然就在他们看得兴致勃勃之时,一道凌厉的目光如刀一般倏然投来,吓得他们背脊发凉,忙垂下头去夹菜,一声都不敢吭。
大抵小半个时辰后,用完午饭,两人又在附近的铺子里逛了逛,才回将军府去。
因逛得有些累了,上了马车后不久,颠簸间,姝娘便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时,沈重樾已抱着她入了青山苑。
见沈重樾薄唇紧抿,眉目似有些舒展不开,姝娘忍不住问了一句:“将军怎么了?”
自珍馐阁出来后,姝娘明显感觉沈重樾有些不悦,可这份不悦又不是对着她的,就好像自己在生自己的闷气一般。
沈重樾确实是在生闷气,本就是他自己要将姝娘带出去的,可蓦然想起在珍馐阁中,那些男人落在姝娘身上□□而惊艳的目光,心头便滞闷地难受。
他视线下移落在姝娘平坦的小腹上,忽得道:“姝娘,你这肚子何时才会大?”
姝娘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很认真地答他:“按理四个月后,肚子便会眼见着大起来,估计应该快了。”
听到这话,沈重樾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让姝娘知道,他是为了不让旁的男人看她,才会问出这样的话,会不会笑话他。
可他就是不想姝娘被别人用那般觊觎的目光瞧着,他甚至一瞬间真的生了将她藏在将军府一辈子的念头。
当真是疯了!
姝娘看着沈重樾越发灼热的目光,颇有些无措,见他缓缓垂首,下意识揪紧衣衫,闭上眼,却只感受到蜻蜓点水般的一下。
她睁开眼,只听沈重樾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置,便不能陪你吃晚膳了,我会早些回来。”
姝娘木愣地点点头,目送沈重樾出去。
沈重樾前脚刚踏出了屋,汪嬷嬷后脚便进来了,她就候在外间,里头的说话声她可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下不禁又无奈又想笑,她家将军有多不善言辞她是知道的,再加上这新夫人单纯,对男人心思不了解,两人可真凑到一块儿去了。
见汪嬷嬷进来,姝娘好奇地问:“嬷嬷是有什么事儿吗?”
汪嬷嬷笑着将手中之物递给姝娘。
“夫人,午后赵国公府送来一封请柬,邀您去十日后在府中举办的赏花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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