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2长夜

申帝没有立即同意, 但也没有拒绝。

卫良是东厂督主,之前又是司礼监掌印。秉笔批红、监察百官,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如果别人提出带走卫良, 他一定会多想, 怀疑对方心怀不轨。但是, 开口的人是越长溪,是他与孝静的女儿。

申帝看向小女儿,她一脸懵懂天真、信任乖巧地望着自己,完全不懂得这句话代表什么。如她所说, 她想要卫良, 只因为‘卫良是他的人,因此她也愿意信任对方’。

申帝缓缓转动佛珠, 笑了,“你要卫良做什么?”

我要他干什么?卫良这个人,平时冷漠地像个大理石雕塑似的,还有读心术!我要他调查我偷吃小饼干么!当然是为了对付皇后。

越长溪暗暗翻个白眼, 面上一派认真, 她解释, “马上到春天了, 儿臣想在小花园里种花。听宫人们说,冬天翻土能让明年的花开得更漂亮。可惜永和宫人手不够, 现在还没着落, 正好让卫良来帮忙。”感谢乌草同志提供的线索, 组织会记住你的。

“哈哈哈,”申帝眉眼舒展,眼中细微的怀疑消散,他开怀大笑, 像是听到什么趣事,“你想让东厂督主翻土?”

“不可以吗?”越长溪茫然问道。

“可以,只要宝宁想,当然可以。”申帝转向卫良,淡淡道,“厂臣,你意下如何?”

卫良面无表情跪下,“臣遵旨。”

三方都同意,这件事很快定下,越长溪把手背到身后,偷偷对卫良比个yeah。

卫良一怔,冷淡的眉眼蓦地柔软,像是冰冷黑夜中骤然燃起的火,炽烈灼热。

所有人都很满意,唯独皇后脸色难堪,她死死捏着手指,勉强笑道,“虽说,卫良免去司礼监掌印一职,但还是东厂督主,他留在宝宁宫中,不合适吧?”

“无碍,”申帝大手一挥,眼睛微眯,表情意味深长。

免除卫良职务,又让他去永和宫,正是借机敲打他。卫良久居要职,难免心思浮动,竟敢玩忽职守,没有第一时间察觉造反。如今,他也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他手中的权柄,自己能给、也能收回来。

“卫良依旧是东厂督主?”越长溪像是没察觉到其中暗流涌动,跃跃欲试道,“那太好了,他可以带上东厂的人,一起给本宫种花。”啊啊啊,这是什么智障言论,太羞耻了!为了获得申帝的信任,她真的付出太多了。

计划被打乱,皇后脸色不好,眉宇间透着一层阴翳。她阴沉地望着越长溪,忽然,笑吟吟开口,“宝宁,东厂皆是朝廷命官,怎么能给你种花,你太胡闹了。”

哦?又来挑事?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皇后,本宫佩服你的勇气,所以决定送你一个小礼物!

越长溪露出不安的表情,捏起裙摆,语气羞愧又自责,“儿臣不知此事,险些犯错,多谢皇后娘娘提醒。”

她小心翼翼看向皇后,眼睛大睁,流露出敬佩与敬意,“还是皇后娘娘懂得多,儿臣都不知道东厂是何物。对了,您刚才说有个差事给卫良,是什么差事?儿臣没有耽误您吧?”她不生产事端,她只是矛盾的搬运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申帝的手一顿,握紧佛珠,“皇后,你有差事给卫良?”

申帝面容严肃,语气沉沉。他起疑心了!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住,连忙解释,“十二监有不少空缺,臣妾想着,卫良熟悉各监差事,正好填补空缺。”

“是么。”申帝不轻不重看了皇后一眼,没有多言。

……

看了一场好戏,越长溪带卫良离开,回永和宫。

路上,宫女太监们看见她,原本想打招呼,但看见卫良,顿时深深埋下头,像个鹌鹑一样,闭嘴不言。

越长溪:“……”好新奇的体验,算不算狐假虎威?等等,她一个公主,竟然要借臣子的威风,感觉哪里不对?

怀着深深的疑惑,一行人返回永和宫。守门宫女原本笑嘻嘻迎上来,忽然动作一顿,规矩站好。

越长溪转身,果然,卫良站在台阶上,眉目低垂,淡漠平静。寒风带起他的衣角,如剑破长空。

他什么都没做,宫女太监们已经十分敬畏,可见平时积威甚重。

越长溪:怀疑人生!深受打击!

回到寝殿,没有外人打扰。越长溪放下便宜舅舅给的长命锁,才皱眉问道,“卫厂公,你怎么会被贬职?”不会真的因为她吧?千万不要啊,她的良心承受不住的!

卫良一手扶袖,另一只手拿起茶壶。一边倒茶,一边平静解释,“大皇子造反,天子震怒,必须有人对此负责。臣身为东厂督主,有监察百官之责,没有察觉大皇子有异心,是臣失职,所以,陛下才会小惩大诫。”至于其他原因,公主不必知道,更不必为此忧心。

他顿了顿,垂眸道,“请您放心,惩罚不会太久,臣不会一直打扰您。”

“原来如此。”

东厂是申帝的耳目、爪牙,耳目不聪,申帝自然震怒。

还好还好,这事与她无关!越长溪顿时安心,眼睛盯着卫良的手,思绪逐渐飘远。他的手修长有力、皮肤冷白,落在氤氲水汽中,宛如大雾凝出的精怪。

男人的手也能这么好看?不得不说,她酸了!越长溪别过脸,呼出一口冷气,“这段时间,只能委屈卫厂公留在永和宫。”

她托起下巴笑道,“厂公放心,本宫不会真让你挖土翻地的。”

越长溪没发现,她的眼神十分明显,视线掠过之处,仿佛灼热的火星燎烧荒原。卫良不自觉蜷了蜷指尖,语气很轻,“臣……不委屈。”

心甘情愿,又怎会委屈。

*

永和宫莫名和谐,另一边,坤宁宫的气氛则不太好。三皇子焦急地在房间走来走去,“卫良去了永和宫,怎么办?他会不会查出来儿臣贿赂山匪的事?”

“慌什么,区区几个山贼,你外祖已经派人去东昌,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山高皇帝远,即便是卫良,也查不出什么。”皇后不紧不慢拨动花枝,语气淡然,好像说的是摘花,而不是杀人灭口,她慢悠悠道,“倒是你,下次做事小心,别再留下把柄。”

“儿臣知道了,”三皇子不耐烦应下,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反而抱怨道,“都怪越长溪那个贱.女人,三番五次坏儿臣的好事,儿臣早晚杀了她!”

“放心吧,”

咯噔一声,花枝被剪掉,皇后放下剪子,笑容幽深,“很快,她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拾起桌上枯萎的花枝,轻轻嗅了一下,唤来露容,“把这枝花,送给内宫监掌事,就说,本宫有事吩咐。”

三皇子:“内宫监掌事?那个草什么……乌草?”

“对,就叫乌草。”皇后拂过花朵,忽然用力一捏,鲜嫩的花枝碎落一地。

皇后笑意莫名。

乌草,多好的名字,她一用力,这不就倒了。

*

在现代,特别擅长交际的人,被称为社交牛逼症。越长溪发现,卫良有工作牛逼症。

短短三四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天早上起来,温热的饭菜放在床边,每样都符合她的口味;无论什么时候伸手,旁边总有热茶和点心;她想要什么东西,无需开口,只要一个眼神,东西马上出现在眼前。

一开始,越长溪还没察觉,只觉得最近很舒心。直到某一天,卫良去东厂办事,她连续咽下几口凉茶,算账时找不到笔,才发觉不对。

“本宫最喜欢的那支笔呢?”

身为大宫女,半枝听见这句话,第一反应竟是,“奴婢去问卫厂公。”

越长溪:?

“卫良今天不在。”她解释。

“哦,”半枝顿了顿,翻开抽屉,“那奴婢找找。”

越长溪:??

卫良来永和宫后,把所有东西重新收拾了一遍,半枝不熟悉也正常,她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笔架,对着十几只毛笔,困惑道,“哪个是您喜欢的?”

越长溪:???毁灭吧,我要换一个宫女。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等越长溪反应过来时,卫良已经渗透到她生活的每个细节。这个人真的很神奇,明明很少出现在她眼前,某种意义上,他又无刻不在。

像是太阳,稀松平常,某一天看不见时,才会感到迟来的冷意。

最夸张的一次,越长溪在看游记,里面写道:滇都多玫瑰。她舔舔嘴唇,“我想吃鲜花做的饼。”可惜大申没有鲜花饼,还没发明出来。这是个商机,记下来记下来!

公主向来异想天开,有很多古古怪怪的想法,半枝已经习惯,一律当成胡言乱语。她“唔”了一声,算是回应。

越长溪也没坚持,她并非真的想吃,只是随口一说。但三天后,软乎乎的鲜花饼出现在桌上。

刚看见时,越长溪还没认出来,她用筷子戳两下,圆圆白白的团子晃动两下,很有嚼劲的样子。

她乐不可支,“这是什么?”有点像压扁的元宵,宫里新出的点心?大厨挺有创造力啊!

卫良正在收拾账本,冷淡道,“这是臣做的鲜花饼。”

越长溪震惊,“……”谁做的?鲜花什么?什么饼?

她恍恍惚惚吃完,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后来去小厨房询问,竟然真是卫良做的!

取一些新鲜花瓣,加入砂糖和蜂蜜,揉搓几次,密封发酵两天。取出后,再加入两勺糯米粉,当作馅料。

外皮则用大米粉和糯米粉,混合后掺几滴月季花汁,调成淡粉色。裹上满满的鲜花馅,再捏成花朵的形状。

放在锅里蒸二十分钟,出锅后撒上几片桂花,就是香喷喷、软乎乎的鲜花饼。

大厨描述过程时,止不住夸赞,“没想到,卫厂公在庖膳方面,也颇有造诣。”

越长溪沉默了,她想,卫良果然是当代劳模,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涨工资,立马给他涨工资!

震惊之余,她也不忘嘱咐,“鲜花饼还是烤的比较好吃,外皮要酥的,不要黏的。”酥皮永远的神!

“有道理,这样就能中和馅料的软糯,妙啊!”御厨飞快点头,立马跑去厨房,连行礼都忘了。

越长溪:“……”倒也不至于。

白天吃了太多糯米,不好消化。晚上就寝后,越长溪撑得睡不着,披着衣服去小花园消食。

走到石子路上,忽然看见远处一抹火光。那个方向,是一片空地,放了几个特制的铁架子,平时用来烧烤。

越长溪:永和宫的伙食很差么?至于半夜偷偷烤肉吃?最重要的是,还不带我!真是岂有此理。

她放轻脚步,凑近去看,没看见偷吃的宫人,反而看见卫良。他身前是一个四四方方、灶台一样的东西,火光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卫良站在四方台后面,身上是万年不变的黑衣,他专注地看着前方,深红火光倒映在眼中,明明灭灭,削弱了挥之不去的冷淡,竟然显出几分静谧温柔。

越长溪一愣,走到他旁边,问道,“你在做什么?”这个四方台,之前还没有,显然是卫良自己搭的,这是他的兴趣爱好么?建筑大师?

卫良敛目,“臣在烤饼。”

“……”

越长溪用力掐了下胳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才敢确定,这不是梦。卫良真的在大半夜、独自一人烤饼。

越长溪:我知道卫良有强迫症,但我不知道,他精神病方面还有问题。等等……烤饼?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看向前面的四方台,中间开口,下面是火,很像烤箱。台子上放着的,赫然是白天见到的鲜花饼,借着火光,能看到外皮薄而脆,上面莹润闪着光,应该是刷了一层蛋液。

白天,她提到酥皮更好,晚上,卫良真的试图做出来。

越长溪咬了下唇,面色复杂,沉默半晌,“大厨告诉你的?”

“嗯,”卫良低低回应,专注看着火光。等到火候差不多时,他挽起袖子,把整盘玫瑰饼放在灶台中间的空洞里,外面用砖挡好。

认真做完这一切,他才解释,“小厨房的灶台不好用,臣在外面看过类似的,便自己搭了一个。”

他说话时,袖子还挽在手肘,冷白劲瘦的胳膊露在外面,蹭了一点灰,像是白纸泼墨,格外明显。

越长溪没带手帕,她扯着袖子,抬手擦去那片灰。擦着擦着,有点恍惚。

她极少有这种经历,被珍重、被在意。

虽然她是公主,只要下令,宫人自然会满足一切要求,但那种感觉不一样,就像和商人买东西,她交钱,商人交货,钱货两清,不涉及任何情绪;而现在,则像炎热夏季,她从热气蒸腾的街边走过,水果摊婆婆眯眼笑着,热情招呼她一起吃西瓜。

不贵重,却珍贵。

越长溪说不出什么感觉,仿佛心脏浸没在温热的水中,饱胀酸涩,好像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冲出来。她想,这就是被朋友关心的感觉吧。

是的,她已经确认,卫良根本不喜欢她,最多把她当成上司或者朋友。她见过喜欢的眼神,孝静皇后看申帝时,总是灼热的、粘稠的,仿佛融化的糖浆。而卫良看她……卫良基本不看她,极偶尔的时候,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也是冷淡的、疏远的,像是看高飞的远雁。

喜欢是掩饰不住的。

所以,卫良只当她朋友。话说,卫良还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想到这里,越长溪神情一软,“我和你一起。”

她拿来两个小凳子,并排摆在灶台前,自己坐下,然后仰起头,等着卫良坐下。

她已经发现,自从密道那天后,卫良已经适应她的接触,就连永和宫的宫人不小心碰到他,他也不会反应剧烈。

果然,脱敏治疗超有效!她真是个超棒的朋友,还能帮忙治病。越长溪扬起笑,美滋滋想着。

静默的夜里,星光月光毫不吝啬地垂落,照在皑皑白雪上,也照在她笑意盈盈的面孔上。公主仰着头,散碎的头发落在耳后,露出明朗清亮的双眸,卫良看见,她眸中倒映着亿万星辰、熊熊火光、还有……

一个无比清晰的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时,心脏骤然轰鸣,仿佛战场中激昂的战鼓,卫良耳边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但是,都不如她含笑的声音明显,“坐啊,愣着干什么?”

卫良动了动指尖,在一片喧嚣中,静默坐下。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个姿势太糟糕了。

肩膀靠着肩膀,胳膊挨着胳膊,她的温度透过柔软布料,无法忽视地传来,甚至比眼前的火焰还要灼热。

卫良忽然拿起一把树枝,放进火堆。

“火小了?”越长溪转身,拿起自己这边的树枝,递给卫良。

“嗯。”卫良神色自若接过,再一次扔进火中。

树枝堆在雪地上,有些潮湿,落入火焰的瞬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掩盖住风吹的声音,也掩盖住……他过于剧烈的心跳。

两人一个给,一个接,火焰越烧越旺。最后一根树枝扔进去,越长溪刚想问要不要再拿,忽然,火焰一个燎高,蹿出灶台,直奔两人面门。

越长溪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出现一片黑色,卫良脚尖一点,瞬间转身环住她,揽着她的腰急速后退数步。

火焰看似吓人,实则不热,只是窜出来几个火星,越长溪平复好心跳,确认自己娇艳的容颜没有受损,卫良也没烫到,她从卫良怀里跳出来,戳了戳他的胸膛,“卫厂公,你根本不是想烤饼,而是想火烧永和宫吧。”我以为你是个王者,没想到是青铜!不会烧火,能不能叫宫女来!

卫良松开手站在一旁,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无措与茫然,他看了越长溪一眼,又默默垂头,像个犯错的孩子。

原本还想抱怨几句,但看见卫良不知所措的样子,越长溪忽然就没话了。她回头,看着满地狼藉——两个椅子东倒西歪、食盘扣在地上、几个没熟的鲜花饼散落一地,忽然,她噗嗤一笑,随即越笑越大声,笑得直不起腰。

越长溪:“卫良,这是不是就叫——搬起树枝烧自己的脚。”

听见她的笑声,卫良绷紧的身体瞬间放松,他微不可查抬头,看见她在火光中放肆开怀,低垂的眉眼忽然柔和,也晕出浅浅的笑意。

*

等越长溪吃到正宗的鲜花饼时,已经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有卫良在,她彻底实现“双手自由”,只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好在她维持了最后一丝理智,主掌六宫之事,还是她自己处理,而非全然交给卫良。

不得不说,卫良不愧是司礼监掌印,代替申帝批奏折的人,处理事情高明果断。越长溪有什么疑惑,只要询问卫良,都能豁然开朗。

她美滋滋想着: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把卫良调来永和宫,真是今年最正确的决定。

越长溪高兴不已,乾清宫的申帝就没那么高兴了。

新任司礼监掌印名为焦和,之前是司礼监秉笔。

大皇子造反那天,焦和恰好当差。王川被擒后,假意投降,实则暗中图谋,一到乾清宫,他突然暴起,掏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差一点就能刺伤申帝,是焦和用剑挡住,王川才没有成功。

焦和护驾有功,卫良却没有及时出现,申帝有意敲打后者,因此晋升前者为新掌印。

但不得不说,之前卫良是掌印、焦和却只是秉笔,是有原因的。

乾清宫书房,申帝拿着奏疏,怒火中烧,“你写的是什么!这是朕的意思么!”

焦和忙不迭跪下,“陛下息怒。”

申帝看着惊恐又茫然的新掌印,怒火愈盛,却也无可奈何。

卫良心思通透,他无需多言,卫良自然能懂他的意思。焦和则完全不行。

例如今天,灵州知州上书,属地内有一伙叛军,已经颇具实力,不知如何处理。

申帝冷哼,“他们如此放肆,是知道大申无人?”

他的意思是派兵镇压,焦和却理解为放任不管,在奏疏上写个‘朕已阅’,简直愚蠢至极。

类似的事,还发生过好几次,申帝疲惫地揉揉眉心,“滚出去,叫庆吉来。”好歹是卫良的徒弟,应该不会差太多。

焦和走后,申帝重重靠在椅子上,五指无意识敲动扶手,眼睛微眯,思索着什么。

……

越长溪对申帝的想法一无所知,她正梳洗打扮,准备出宫玩。

正月十五有庙会,据说特别热闹,所有人都会去。她前几年在白云寺,那地方荒山野岭,老鼠都饿得搬家,更别提庙会。

这可是古代庙会欸,好吃的肯定特别多,必须去!越长溪好奇极了,求了申帝好几天,对方终于同意,让她今天出宫,但只有两个时辰,还要带侍卫。

她装作不情不愿同意,回宫后立马欢呼。侍卫=锦衣卫=卫良负责=她可以好好玩了。

理想很丰满,无奈现实太惨淡。半个时辰后,越长溪坐在小摊前,对着一碗元宵,陷入沉思。

她严肃询问,“可以退钱么?”难吃!无良商家坑我血汗钱!

半枝坐在对面,桌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点。她似笑非笑,眼睛大大写着‘活该’二字。

她指着周围的人,“您看看他们,您好意思退钱么?”

越长溪环顾四周,原本理直气壮的神情逐渐萎靡。

她不喜欢的元宵,周围每个人都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吞咽着,还有小孩吵嚷着再来一碗,显然很满意的样子。

半枝教训她,“让您去酒楼,您偏不去,说什么路边摊是最好吃的,现在知道错了吧。把元宵吃完,不许浪费。”

越长溪用勺子盛起一个元宵,闭着眼放进嘴里,像吃药一样吃进去,随即愤愤道,“谁能想到,元宵还有咸口的!能怪我么!”

她点的花生馅元宵,然而花生不够细腻,竟然还是咸的,吃起来像花生米馅饺子一样,太古怪了!好吧,她错了,路边摊好吃,但不一定符合她的口味。

她塌下肩膀,垂头丧气,看起来可怜极了。卫良动了动手指,忽然开口,“您可以给我。”

“可以吗?”嘴上还在询问,身体已经很诚实地把元宵推到对方面前。越长溪双手合十,眼睛冒出星星,就差高呼一声‘感谢老父亲’。

卫良三五下吃进元宵,一行人终于可以继续出发。

元宵不好吃,越长溪对今晚的期待已经少了大半,等她看见庙会的景象时,则彻底沉默。

长长一条街上,只见——人人人人人人人。

越长溪:“……”如果想看人,去后宫逛一圈就行,何必出来呢?

她不服输,愣是带着一众侍卫挤进人群,但她很快发现,灯笼很普通,不如卫良送她的好看。食物很普通,不如御厨做的好吃。至于猜灯谜,呵呵,根本不会!

越长溪安慰自己,好歹还剩最后一项活动——放河灯。

她花重金给所有人买了最贵的河灯,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白玉河。白玉河拱卫着皇城,因为河水清澈、波光粼粼,从远处看像一块白玉,因此名为白玉河。

越长溪抵达河边时,今天第一次觉得,此行非虚。只见白玉河里,一盏盏河灯漂浮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中,荧光点点,时而交汇时而错开。仿佛天地旋转,流动的银河置于脚下,身临仙境。

半枝小声惊呼,“好美!”

这里的确很美,越长溪想,而且是与烟火宴会不一样的美。

卫良带她看的烟火宴会,精致、震撼,却少了几分真实。不像这里,拥有无可比拟的尘世烟火气。这里每一盏河灯,都是一个愿望、一份期待,它们汇聚成在同一条河里,像是梦想有了形状,在现实中留下痕迹。

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她所处的世界。没那么好,也没那么糟,重要的是,还有无数人心怀憧憬、渴望变得更好。

越长溪忽然很高兴,她仿佛被这份憧憬感染,也生出一点期待与渴望。她想了想,忽然转向身后的锦衣卫们。

越长溪:“这里这么多愿望,本宫无法一一实现,但你们的可以。这里有纸和笔,写下你们的一个心愿,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本宫都会满足。”过节嘛,开心最重要。

锦衣卫们眼中顿时冒出光,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紧张地看向督主。

卫良环顾四周,他们选的地方很安静,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危险,暂时不必守着,他点点头,算是同意。锦衣卫们顿时欢呼,争着抢着写愿望。

“快把笔给我。”

“我先抢到的,凭什么给你。”

“呸,你根本不会写字,拿笔干什么。”

“不会写,我还会画呢!”

……

一群人吵吵嚷嚷,与平日的紧张严肃完全不同,就连半枝也费力举着胳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越长溪笑笑,随即看向卫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动的人,“卫厂公,你有什么愿望,除去本宫答应你的那个。”杀死皇后嘛,她知道,但大过节的,提那些打打杀杀的多不好。

卫良没有回答,冷淡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光,像是冷焰火,明亮也幽暗,他反问,“公主有什么愿望?”

越长溪歪歪头,目光转向远处的河流,没有马上回答。

刚穿越时,她不仅有愿望,还有很多,但随着孝静皇后死去、贞嫔死去,愿望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条——活着。

但今天以后,也许可以改变一下。

“暂时还没想到,但很快就会有了。”等她查到孝静皇后的死因、再干掉皇后,一定要定一万个小目标,比如先挣一个亿什么的。

她点燃手中的河灯,走到岸边,把它放到水里。手指一推,河灯晃晃悠悠飘远,它顺着水流,很快融入万千河灯之中。

直到看不见,越长溪才起身,笑道,“卫良,你真没有愿望?只此一次哦。”她可不会当两次冤大头!

卫良垂眸,无声的情绪隐藏在眼底深处,他轻轻摇头,“与您一样,暂时还没有。”毕竟,只有您有愿望时,他才有愿望。

*

收了厚厚一沓心愿,时辰也差不多,越长溪回宫。

她没走太多路,但可能是兴奋的缘故,意外很疲惫,坐上马车不久,已经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卫良说,“臣回东厂,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越长溪嘟囔着摆手,很快又睡着了,马车驶进东华门,一个颠簸,她忽然惊醒,猛地意识到不对,“哎,不对!那些纸还在卫良手里呢。”

锦衣卫写完心愿,她和半枝都没有地方装,只能放在卫良那里。

偏偏卫良明天有事,要去大皇子家搜查,可能几天都不会回来。东西留在他那,她就看不到了,还怎么给锦衣卫实现愿望。

越长溪刚醒,但没完全清醒,想不到卫良完全可以让太监送来,只想着自己拿回来。正好马车停下,她跳下马车说道,“我去东厂一趟,你拿着东西,在这等一会,咱们一起回永和宫。”

东厂就在前面,很近。而她手里的东西大多是吃食,不能经别人手,半枝犹豫一瞬,很快同意,“奴婢在这等您。”

“不许偷吃!”

“您说什么呢!”

前往东厂的路上,天空飘起小雪,越长溪用手挡着眼前的雪花,默默叹气。心道,她真是自己找罪受,这哪是一沓心愿,这分明是一沓借条!还是她主动写的。而且,如果锦衣卫想娶媳妇,她去哪里找?她只认识宫妃,就算锦衣卫同意,申帝也不同意啊,这可怎么办?

正想着,东厂大门出现在眼前,门没关,她刚要进去,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师父,您马上就能回来了!”庆吉高兴喊道。

越长溪脚步一顿,默默停下。虽然知道卫良不会一直留在永和宫,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走。而且,员工正在讨论跳槽,如果现任老板突然出现,会不会很尴尬?

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越长溪站在门口,留也不是,走又不想走,毕竟愿望还在卫良手里呢!犹豫间,听到了更劲爆的消息。

庆吉:“申帝不喜焦和,这几日批奏疏,都是我去的。而且,我找到了焦和的把柄,如果加以利用,申帝极有可能重罚焦和,您就能回来,重新担任司礼监掌印。”

“多大把握?”

庆吉:“至少七成,您说过的,如果一件事有七成可能性,一定要做。”

七成?似乎有点道理,股市投资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说法?越长溪正想着,卫良冷淡的声音传来,“我暂时不会回来。申帝那边有你,已经足够。”

“为什么啊?”庆吉的声音有些着急。

卫良:“我暂时有重要的事,先不回去。”

“什么事这么重要?”

这一次,卫良没有回答。

门后,越长溪已经彻底忘记自己在偷听,也跟着好奇起来。

卫良有什么重要的事?鲜花饼已经做出来了,他最近又开发新菜式了?

隔了许久,久到越长溪思考两人是不是走了,庆吉的声音才再次传来,他似乎冷静下来,“师父,这泼天权利和富贵,您真的都不要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什么都没有,只有烂命一条,若是权势都没有,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卫良的语气愈发冷淡,“权势只是手段,不是目标,你的话错了。”

“那您的目标是什么?”

卫良又不说话。

雪花变大,冰冷的风在寂静的宫道里横冲直撞,仿佛要碾碎骨头,越长溪搓搓手臂,决定离开,两人的话没头没尾,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而且她想起来了,卫良可以让太监把东西送过来,她好傻!

转身欲走时,庆吉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是不是因为公主?您……是不是根本不想回来了?”

越长溪猛地站住,心脏也随着这句话一同缩紧。庆吉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因为她?

她的大脑乱成一团,无数想法冒出又压下,而某个被她否决的猜测,忽然无法抑制地出现在脑海里。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过了一瞬,卫良冷淡又疏离的声音像是一把重锤,准确无疑砸到她脑中。

卫良:“如果我说是呢?”

越长溪:!@#¥%他说啥???

作者有话要说: 越长溪:震惊

公主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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