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阿珠起来的时候,雍黎已经坐在门前的青石上煮茶,茶烟袅袅,身侧便是一条缓缓流过的山泉,这条山泉的源头便是昨天雍黎取水的那处泉眼。阿珠看着这样的情景,突然觉得,大抵人间难见,世间无双的女子也不过如此了。
阿珠怔了半刻方转身走进厨房,却见自家弟弟也怔怔地看着门外方向,见姐姐进来,方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唤了一声,“阿姐。”
“阿姐,你说阿黎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你问这个做什么?阿黎姑娘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理由,咱们也不好多问。”阿珠敲了敲自家弟弟的脑袋,“快些烧水做饭去,把家里还剩的两只鸡蛋蒸蒸。”
“阿姐,不是我多想,我总觉得阿黎姑娘身份绝对不一般,先不说她的举止气度,单看那日我们发现她时是带着刀伤的,还有这些天信鸽往来的频繁,就很是异常。更何况今早我起来时,看到后边院子里一滩像是没洗干净的血迹。”
“血迹?你没看错?”
“没有。”孙捷很确定地回答,见阿珠神色有些犹疑,想了想宽慰道,“阿姐也别多想,或许是山间的动物受伤闯进来沾着的血迹。”
“或许是吧。”阿珠虽心下也疑惑颇甚,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阿珠煮了早饭,给盛了些稀粥,拣了两块番薯,又端了单独蒸的蛋羹给雍黎送去,才刚走出厨房,便透过槎桠的篱笆院墙,看见西侧原先上山的路上涌上来足有上千身着甲胄的兵士,瞬间就将这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小院门口也站了十几人。
当先两人,一人全副甲胄指挥兵士布防;另一人则一身宝蓝色劲装,腰佩长剑,有武人气势,却有人文人风骨。
阿珠乍一见这阵仗吓得差点没端稳手中的托盘,又远远见当先那人朝雍黎躬身一礼,遂知道是来接雍黎的人,便放下心来。敛了敛心神,故作镇定地继续往外走,却在门口被兵士拦了下来。
“我不出去,这是阿黎姑娘的早饭,能否劳您送过去?”阿珠也不强行,只向一旁面容和善的一个士兵道。
那士兵还未说什么,便听雍黎声音传来,“让她过来。”
门口兵士听了立即就放了行,阿珠向那几人微微屈膝算是道了谢。尽管周围安静地除了雍黎和那宝蓝劲装的人低低的交谈,再无其他声音,但在这甲胄兵戈齐备,气势肃杀凛冽的千军中走过,阿珠还是紧张地背后沁出了密密的汗。
她强撑着走到前面,将早饭放下,道,“姑娘好歹也吃了早饭再说,伤才好了,若再伤了身体可不好。”
“多谢。”雍黎轻声道谢,又向那男子道,“我那日受伤全靠孙家姐弟相救,你让他们不许为难。”
“是。”那男子低声应诺,又向阿珠道谢,“多谢孙姑娘相救我家少主,他日若有需要,林轶必不敢辞。”
“林先生言重了,遇到阿黎姑娘,也是我姐弟的缘分,不敢求回报。”阿珠屈膝向他行了一礼,心下却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猜想,能让这个领军而来的男子称一声少主的人,阿黎姑娘恐怕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大家出身。想起父母的惨死,虽有证据却因人微言轻不得申诉的冤屈,心中也盘算着雍黎能相助自己的可能性。
林轶觉得这女子有一种不同于山野女子的温婉气质,对谈之间很是让人舒心,遂向她点头一笑,又向雍黎道,“少主自北境失踪,主子很是着急,您为何还不回去?”
“我还需再等两日,你们不必跟着我,这么多人太显眼,而且我也并未想到会是你来。”雍黎将煮茶的小炉子往一边推了推,又将瓮子里剩下的昨天打的泉眼处的水倒进炉子上坐着的小壶里。
“那日少主失踪,我们以为您还在北境,主子派了四队人马寻了好些时日。直到这里发生秋涝,属下受命过来支援,在鄢陵州渡口发现您留下的暗记,才寻到这里,平恪也在附近几州寻您。您既无事,为何不早些联系属下?主子可急疯了。还有,您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的伤无碍。那日山间发生了泥石流,堵了路,消息隔绝了。后来我与外面联系过,定安那边是知道我的消息的。”雍黎搅了搅碗里的稀粥,招呼阿珠一起吃,见阿珠有些犹疑畏怯,也不勉强,抬头对林轶道,“我过两日会去趟华阳,你可直接回平皋,也好让……父亲安心。”
“您既与外面联系过,为何平恪未回京?他似乎完全不知道您的踪迹。”林轶有些诧异。
“我并未联系他,只是将消息送去了京城。”雍黎淡淡带过。
又道,“韩附北如何了?”
林轶看了眼旁边似乎神色宁然的阿珠,客气道,“孙姑娘去忙吧,我已经交代过了,他们不会再阻扰你,你自便就好。”
打发走了阿珠,林轶方回答,“目前还是看押在雁元关,照您吩咐没有人敢稍加折辱。”
“韩附北是有名的刚直之将,他那贞忠不折的性子竟然甘心被俘,殿下您好手段。”林轶有惋惜的说。
“韩附北很重要,雁元关那边战后事务应该是你父亲负责的,你替我请他代为照看一番。”雍黎吃了两口粥便搁下碗,想到那日自己一封信虽让韩附北止了自杀的念头,但这人向来最是宁折不弯的,若果真自杀了,那真是遗憾的。
“是,您放心,我会安排人看好韩附北。”林轶在雍黎的示意下坐在了对面,又想起日前支援救灾的事,“十天前我率军押送榆林仓支派的粮食往水灾最严重的黄县,途径安平道时我见到了几个人,那几人虽行迹低调,但为首一人我还是认出来了,是管蒯身边的一个护卫,年初上元节我奉父命往顺州一行,在西泽河边我曾见过这人。”
管蒯是昌王黎绍身边最重要的一个谋士,最是心思阴毒,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雍黎印象中这人似乎很早之前就在黎绍身边,但中间似乎也消失了那么几年。
“管蒯……,你了解多少?”雍黎微微沉思,自从知道八年前的事与黎绍有关,她便从未想过轻饶了他,包括他身边所有卷入其中的人。
“管蒯似乎是四年前突然出现在荆湘一带的,当时因解字断言名声鹊起,为昌王所知,后来到昌王身边的,一直很受宠信。我曾多次听我父亲说过此人,他这几年不显山不露水地跟在昌王身边,但昌王所做的许多事都有他的手笔。”
“他不是四年前出现的,我其实早在十二年前就见过他。”雍黎想起五岁那年的上元节在元铭宫明樱洲见到的那人,她当时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后来的调查也直指昌王一脉,若不是去年偶然得到的消息,她也不能确认那人就是管蒯。
“殿下?”连亦有些奇怪,“需要我替您查查此人?”
“将管蒯的消息送到我父王那里吧,他会比我查得更仔细。”
雍黎神色语气都很平静,林轶却抬头打量她一眼,见她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心下却有些唏嘘。
“你说的我会注意,你下山吧。”雍黎捏了捏碗里的番薯,并不想吃。
“殿下要做什么身边还是有人的好,若实在不方便,让王副将带兵回平皋,只留我跟着您可好?”
雍黎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心里一阵慌张,直到雍黎将目光转到咕嘟嘟冒着热气的茶炉上,才暗暗抹了把汗,自家少主这目光可是分分钟看透人心的节奏啊。
“华阳那边这两日会有人过来。”雍黎用抹布垫了手挑下小茶壶,淡淡回答他,意思很明显,不需要你跟着。
其实她失踪的这一个月至少有四方势力在寻她,除了想杀她而后快的那方势力,来自定安的她舅舅派出的人,来自平皋的她那个父亲的人,还有来自华阳的她自己的势力,其中还包括未晏的势力。所以即便自己与外面断绝联系这么久,但至少未晏会在第一时间寻到自己,未晏寻到自己那华阳那边也就相当于得到自己的消息,这两日明里暗里跟着自己的人必然不会少。
“我是受命而来,虽有您的话王爷那里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既然我已寻到您,若再有什么意外,我父亲的家法我可真承受不住。”
林轶表情严肃认真,雍黎听不出有什么玩笑,虽然她也知道这个属下有时候喜欢抽个疯,不过他的父亲林棹真的是个端重严谨的人。
雍黎想了想自己身边的亲信属下,席岸年初回了京,元濯身份不宜暴露,祝词在华阳自己也放心些,无需他亲自来接,平恪到底是舅舅的人。林轶虽说不算自己的嫡系,但也是能够信任的,这时候留他在身边倒也方便。
“随你意。”雍黎漫不经心地折腾着茶水,并不打算喝,这乡村农户的孙家弟弟能找到的也就是一些粗茶梗子,不过山间泉眼处的泉水倒是难得,她这些日子煮茶什么的,倒也不是为喝,不过是喜欢在茶烟的清苦香气里思考谋算。
“多谢殿下。”林轶也知道雍黎性子,忙又道,“您放心,我会将一应事项安排好,必不会出差漏。”
林轶等了一会,见雍黎似乎没有其他吩咐,正欲转身离开,却听雍黎道,“你替我联系下平恪,就说我要见他,让他带着他手下的人尽快过来。”
“是。”
林轶很有效率的安排了一应事项,顺便打发走了那三千随来的护卫,直到正午时方回来。
雍黎还在那边坐着,饶有兴致地看着阿珠在一块素绢上绣着喜鹊登梅的图样。
“姑娘喜欢这花样?”阿珠见雍黎盯着她手里的绣样,以为她喜欢便问了一句。
“你手很巧。”雍黎赞了一句。
“阿黎姑娘想必手艺比我要好吧。”阿珠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温柔地笑了笑。
“这个我不会,今日也算是第一次见人绣花。”雍黎翻了页手里的书,不以为意。
阿珠有些惊讶,即便大家贵女无需像她们这些蓬门女子一般以此为生计,但为以后能高嫁,这绣工一般都是能拿得出手的。她不知道雍黎身份,这下倒也更加奇怪什么样的家庭能教养出这般气度的女子,但却对这些寻常的女子该学的东西不屑一顾。
她见自己这般突兀,有些尴尬地看着雍黎。
“你不必在意。”雍黎笑道,“绣功厨艺这些我一丝都不会,甚至一般的谷物杂蔬我都分不清。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大概就是我们这种人吧。”
雍黎确实从未碰过这些东西,甚至寻常大家闺秀会的筝笛曲舞,她都自幼少有触及。她祖父是鸿儒高士,却有文人的傲骨和固执,说什么音律歌舞均为伶人之技,唯古琴有高士之风,可养气节风度。所以京中大家女子会筝,会笛,会琵琶,会歌舞,而她却只擅操琴。
雍黎略带自嘲的话,却让阿珠朗然,她踌躇半刻,似乎试探道,“姑娘荣生贵养,不是我们能企及的,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姑娘这般的人儿。”
敏锐如雍黎怎会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她对阿珠的试探视若罔闻,看着迎面走来的林轶,道,“何事?”
“方才刚收到的,主子那边传来的信。”林轶站定,从袖中掏出一封火漆加印的信件。
雍黎展开信件看了,眉头却微微蹙起。
“少主?”
“无事。”雍黎将信件重新收好,没有再说什么。
阿珠见林轶过来,忙起身想让,“我方收拾了屋子,蓬门小户没有什么多余的房间,委屈林先生这两日与阿捷挤一挤。”
“孙姑娘客气了。”林轶回了一礼,又摸出些银票递给她,“这些日子劳烦孙姑娘了,这是我家少主的一些谢意。”
“这……,这不行。”阿珠连连推辞,不待林轶劝说,又道,“快到午时了,我去准备午饭。”
话毕便匆匆离开。
林轶尴尬地站着,见雍黎丝毫没注意他,只得将银票重新揣起来。
“殿下伤可大好了,崇先生这两日也快到了,可要我先请个大夫上来?”林轶见雍黎脸色似乎一直都有些苍白,以为她是旧伤未愈,不免关切。
“无碍。”雍黎拒绝,她身上伤口其实大多已经愈合,只是似乎有缠绵未愈的内伤,加之失血太多,又被困山野这么多日,血气一直未补上来,所以越发显得苍白单薄,“你身边可有带初元丹?”
林轶原本是带着的,只是前一段时间救灾运粮的,早就不小心弄丢了。
“没有就算了,这两日也就出去了。”雍黎见他当下迟疑,便知道是没有的。
话毕起身,又道,“你去问阿珠要个布袋,我们去西侧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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