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如雪来找闻人隽的时候,已近黄昏,他避开旁人视线,站在暗处,等了许久,才遥遥望见那道纤秀身影飞奔而来。
“杭,杭将军,你找我什么事情?”
她来得匆忙,额上汗珠渗出,两颊绯红,清丽的面庞在夕阳中倍显秀美,只是一边耳垂明显红肿许多,双唇也肿了一块,像被人粗暴地咬了一口般。
杭如雪只看了一眼,便心头一跳,连忙挪开目光,低下头呼吸急促:“五小……阿隽姑娘。”
他神态古怪异常,似窘迫,似紧张,又像不知怎么面对闻人隽,闻人隽正不明所以时,那道俊挺身影忽然抬头,冷不丁向她递来一把刀。
闻人隽吓了一跳,几乎是向后弹开了两步:“干,干嘛,杭将军,你要杀我灭口吗?我不会说出去的……”
杭如雪涨红了脸,头一回有些语无伦次道:“不,不是的,这是给你的,给你的……赔罪礼。”
他一句话好不容易说完整,闻人隽这才看清楚,那递来的是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刀鞘上还镶嵌了几颗月白色的珍珠,在风中泛着柔光,显然是给女子使用的。
她颇为意外地望向杭如雪,杭如雪却避开她的目光,不与她对视,只望着被夕阳拖长的影子道:“这次实在抱歉,我特地做了一把匕首,送给你……以后,以后你再遇上这样的事情,不管对方是何人,一定不要心慈手软,只要,只要那人有……侵犯你的举动,你都可以用这把匕首保护自己,你毕竟是个姑娘家,柔弱纤秀,若是再受到伤害……”
一番话简直不能再直白,闻人隽脸上一红,快要尴尬地钻到地里去了,她唯恐杭如雪再讲出更多出格的东西,连忙收下那匕首,迭声道:“多谢了多谢了……对了,杭将军,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是谁要害你?”
生硬地将话题一转,闻人隽后背都快被汗湿了,杭如雪总算一顿,手心紧了紧,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他沉声道:“是朝中的几个官员,我已经进了一趟宫,见过陛下了,他们设计陷害,虽算不得大罪,一番惩戒却逃不掉,只是,那真正的身后之人……却动不了。”
“身后之人?”闻人隽心思剔透,只言片语间便似乎听懂了什么。
杭如雪总算抬头看向了她,抿着薄薄的唇道:“都是些党羽间的龌龊之事,魑魅魍魉,暗流汹涌,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总之,这回多谢你出手相救,我欠你一份恩情,来日定当加倍还给你,你将匕首收好,我先告辞了。”
说完,那道俊挺身影似乎急着要离去,却被闻人隽陡然叫住了:“诶,等等!”
夕阳中,她走近他,纤细的手指向他脖颈上的伤痕,倒吸了口气道:“怎,怎么这么严重啊?你没有上药吗?”
乖乖,老大下手还真狠,换个人已经被掐死了吧!
闻人隽心内正咂舌间,杭如雪已经摆摆手,脸上升起可疑的红云,结巴道:“不碍事的,毕竟,毕竟是我的错……你下手还算轻了。”
他这副样子前所未见,闻人隽一愣,反应过来后,有些哭笑不得,她心知杭如雪误会了,却又不好将骆秋迟供出来,只得在风中欲言又止道:“其实,其实……”
“哎算了!”她一跺脚,“你在这等等我,等我一下!”
一转身,她又飞奔进了书院,过了片刻才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晶莹的瓷瓶,“这是我娘独门秘制的金创药,你每日用上一次,包管伤痕很快就能好了!”
老大呀老大,还得我来给你“收拾残局”!
夕阳中,杭如雪怔怔地接过了那瓷瓶,望着闻人隽关切的眼神,他喉头动了动,久久的,才压低了声道:“好,谢谢你……阿隽姑娘。”
他将瓷瓶在手心紧紧一握,深吸口气:“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去赴一场约,先告辞了。”
却是才一转身,就在不远处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骆秋迟站在斜阳中,风吹衣袂,双手抱肩,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张脸凶相毕露,像个戾气冲天的土匪,似乎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般。
杭如雪心头一登,好生奇怪,却又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难道,难道……骆秋迟也知道了?
他顶着身后闻人隽的目光,脑中一片乱糟糟的,不欲再久待,低下头,捏紧那瓷瓶,快步从骆秋迟身旁经过。
“呸!”
骆秋迟却是恶狠狠地啐了声,杭如雪呼吸一紧,脸色变幻不定,却到底抓住了那瓷瓶,什么也没说,只快步消失在了夕阳中。
闻人隽头疼不已地走了过来,拉住骆秋迟的衣袖:“老大,你干嘛呢?”
骆秋迟依旧臭着一张脸:“老子看见这龟孙儿就犯恶心,你还给他送药,嫌他还没被打够吧!”
“我这不是因为你嘛……”
“算了算了,别说了,快去摘星居吧,学府比试要紧,今天说什么也得让那季师傅答应咱们!”
骆秋迟拉过闻人隽就走,似乎一句也不想再提到杭如雪,等到两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风中时,墙角暗处缓缓走出一人。
“杭如雪……跟阿隽究竟有什么瓜葛呢?”
付远之站在风中,青衫飞扬,眉心紧蹙,他想了想,朝杭如雪消失的方向追去。
雅间里暖烟缭绕,付远之屏气凝神,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
他万万没有想到,杭如雪来见的人,竟会是六王爷。
对于这位权倾朝野,党羽众多的皇叔,他早有耳闻,也知道他有意拉拢过杭如雪几次,却均未成功。
如今在这酒楼隐秘的雅间里,他未料到会是这样一场约,这样一番谈话,又惊又奇间,委实有种“意外收获”的感觉。
隔壁的对话隐隐约约传来,两方似乎谈得并不愉快,杭如雪毕竟年少气盛,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像是不愿再跟六王爷多废话了。
“兵部新制的事情,我不会让步的,也奉劝王爷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在河边走多了,总有一天会弄湿自己的鞋。”
“怕就怕有些人连鞋都没得穿。”六王爷一声冷笑,声音阴恻恻的:“杭将军,本王欣赏你的耿直,却也可惜你的愚蠢,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愿走的那条路,有大把人愿意走,他们追随本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纵然有涉水之险,却好过畏畏缩缩,庸碌一世,至少他们曾脚踏富贵鞋,腾云飞升,大展宏图,揽过青天明月,这份酣畅淋漓的痛快,杭将军就不向往吗?”
六王爷不愧朝官之首,每一句话都极具煽动性,连墙后的付远之听了都一怔,心下思绪万千。
那头的杭如雪却冷冷道:“如果这份痛快是建立在勾结外族,分裂大梁河山上,就算送来天大的权势地位,杭某也不稀罕。”
话一出,六王爷显然脸色一变:“杭将军你是何意?”
杭如雪丝毫无惧,只冷声一哼,语带警告道:“王爷莫要以为自己行事天衣无缝,你与狄族那位十二皇子来往有多密切,想必自己心知肚明,虽有数次是奉圣谕赴狄族谈和,但私下的来往早已不寻常,奉劝王爷一句,暗通款曲的事情少做一些,小心哪天越过了界,不只鞋子,连人带脚都淹进水里,尸骨无存!”
“杭如雪,你!”
“还是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王爷好自为之吧,告辞!”
待到杭如雪夺门而去,隔壁的动静久久平息下来后,付远之仍抵着墙壁,胸膛起伏着,难以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听到的内容实在太过“惊涛骇浪”,即便杭如雪言辞隐晦,点到为止,但他仍是听得明明白白,心惊肉跳。
他出身相门,比任何人都知道朝中那滩水有多深,可有些东西却还是超出他的想象。
付远之深吸了几口气,尽力平复好情绪,缓缓起身,轻轻推开门,左右望了望,正想无声无息地离开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付大公子,我们王爷有请。”
摘星居里,菜香扑鼻,一人一猴巴巴守在炉火旁,那季师傅被烦得忍无可忍,粗暴地将两人推出了后厨,大门一关,声音吼得比整座楼都要高了:
“别枉费心思了,这道‘秋夜萤心’我是如何也不会传给你们的,你们就算天天来也没用,趁早去寻别的比试菜肴吧!”
被扫地出门的一人一猴灰头土脸,大眼瞪小眼间,欲哭无泪。
他们在摘星居试了近百道菜,总算觅得这道“秋夜萤心”,菜色不仅好看更好吃,还独具匠心,令人耳目一新,实在是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应战之菜了!
只可惜这位掌勺的季师傅倔强无比,脾气比他做菜用的锅还要硬,无论怎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都不肯松口,向外传授这道独门绝学。
“老大,不如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当下,闻人隽拉了拉骆秋迟的衣袖,一时有些心灰意冷,骆秋迟深吸了口气,狠狠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老子绝不放弃,还真跟这季师傅杠上了!这道菜无论如何老子也要弄到手!”
闻人隽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声。
不用回头也知来者何人,闻人隽吓得肩头一哆嗦,第一反应就是逃,却被骆秋迟一把拉住了,他咬咬牙:“来得正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子豁出去了!”
说完,一扭头,白衣飘飘,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大妞,你来了啊!”
那身形硕大之物,几乎将整个长廊都占满了,从头到脚壮得像座山一样,偏还穿得花枝招展,怀里抱着一只瘦不拉几的小黑狗,诡异又滑稽。
她吸了吸鼻子,似乎对骆秋迟没有躲着她感到意外又惊喜,眉开眼笑地大喊了一声:“骆哥哥!”
这一声气吞山河,闻人隽下意识闭紧眼,一把揪住骆秋迟,险些觉得自己快被气浪冲下楼了!
那庞然大物靠近骆秋迟,还在兴冲冲地道:“又被我爹赶出来了吗?他还是不肯教你们做菜吗?要不要我帮忙啊?”
她每说一句,骆秋迟就后退一步,他吞了吞口水,最终还是艰难地抬起头,摆出一脸热泪盈眶的感动模样:“大妞,你肯帮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山路难行,只能另辟蹊径,为了这条蹊径,他少不得要拼一把了!
季大妞,季师傅心尖尖上的宝贝独女,从小就尝遍了山珍海味,以傲人的体形有力证明了父亲的卓绝手艺。
在攻克不了季师傅的情况下,只能向这位山一般的猛女子求援了。
房门一关,猴子跟狗扔了出去,骆驼被一把拽进了屋,里头没多久就传出一阵激烈的啪啪响声。
闻人隽坐在门槛上,抱着小黑狗,捂住耳朵,眼眶红红的。
风卷过门外,一猴一狗凄凉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骆秋迟才扶着老腰,推开门,慢慢走了出来。
闻人隽连忙抱着小黑狗站起,双眼红红地看着他,骆秋迟捶着胳膊腿儿,奇怪道:“小猴子,你哭啥?”
闻人隽咬住唇,不说话,只是在骆秋迟要伸手碰她时,向后退了一步。
骆秋迟也不在意那么多,望天长长舒出一口气:“这大妞太难伺候了,我半条命都去掉了,书院是不是该给我颁个勋章什么的……”
闻人隽脸色愈变,身子颤抖着,抱着怀里的小黑狗,鼻头一红,眼见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骆秋迟却哼哼唧唧地道:“你都不知道,我给她揉了好久的面团,做了好大一碗的鸡蛋面,她才肯告诉我关键的点……”
闻人隽一怔,骆秋迟扶着自己的腰,吸气道:“你是没瞧见,那碗面给十个人吃都绰绰有余了,老子的手都在打颤,快握不住那擀面棍了,砧板都差点拍烂,可怜我这把老腰啊,委实牺牲大发了……”
长风拂过闻人隽的衣袂发梢,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骆秋迟,眼角的一点泪痕还未干,久久的,却是忽然破涕为笑。
怀里的小黑狗一跃而下,灵活地蹿进了屋内,骆秋迟看着眼前冒着傻气的少女,也跟着唇角一扬,上前一伸手,将人温柔地拉入了怀中。
“傻姑娘。”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气息温热地萦绕在她耳畔:“咱们走吧。”
闻人隽被猝不及防地抱住,心跳加速,脑袋晕晕乎乎的,傻傻地问道:“去哪?”
“去晏山,采秋萤草,老子的面可不是白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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