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烟花漫天,奉国公府门前,宾客络绎不绝,一派喜庆热闹。
付远之随父亲前来,落座许久后,都不曾在人群中见到闻人隽的身影,他心念一动,款款起身,悄然找到了正迎客的阮小眉。
“眉姨,您今天穿的这身衣裳真好看,衬得您光彩照人,还似十年前我随父亲赴宴时一样,只是我都长大了,眉姨却反而越来越年轻,这是个什么道理。”
阮小眉正在前厅迎客,与一帮世家夫人寒暄,早已不耐,见到付远之别提多高兴了:“这道理简单啊,就是你这孩子呀,生了一张讨巧的嘴,尽说些让人开心的话。”
“哪里,在眉姨面前,我可最老实了。”付远之笑道,俊雅面容在灯下清润如玉,文秀无匹,惹得不少世家小姐都望了过来,他却忽地压低声音:“对了,眉姨,怎不见阿隽呢?”
阮小眉道:“可能在房中换衣裳吧,稍晚些就会出来,她昨儿个同人说话说到夜深,今日又一大早出去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同人说话到夜深?”付远之眉心一动。
“是啊,不就是她带回来的那个骆师弟嘛,央我为他治脸上的伤,两人凑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今天一大早又约了出去,说去为我挑礼物,搞得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这些孩子呀……”
阮小眉话到一半,倏忽戛然而止,意识到什么,匆忙道:“远,远之啊,不是……你快去落座吧,阿隽应该马上就会出来了。”
却已经晚了,付远之站在灯下,俊秀的脸上看不出是何神情,只默了片刻,淡淡抬袖:“好,我知晓了,那眉姨您先忙。”
他转身而去,背影伶仃,带着些说不出的灰败黯然,阮小眉在原地懊恼不已,扬手一抽自己嘴巴:“岁数活到狗身上去了,阮小眉,你怎么老不长记性,你这张嘴呀,真是该打!”
席间觥筹交错,烟花璀璨,却等到高台上,一曲歌舞完毕后,闻人隽都没有出现过。
闻人靖端坐首座,神色也有些不悦起来,正想唤了管家过来,派人去催一催,高台上却响起一声长笛,灯影悠悠登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竟是一出皮影戏!
这玩意儿倒新鲜,民间百姓最爱,府中历年来却都没有出现过,都是自养的伶人编排歌舞助兴,像今天这般唱起皮影戏来,倒是头一遭,也算别开生面,趣味盎然了。
只见白色幕布后,一个小人儿骑着高头大马出现,瞧装束是位世家子弟,出门游玩一般,春风杨柳间,遇见了一位少女牵马站在树下,红衣长眉,明艳飒爽,世家公子瞧呆了,一见倾心,久久不忘。
闻人靖在座上目光一动,旁边的阮小眉也恰好向他望来,两人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齐声道:“这,这难道是?”
许多年前,闻人靖第一次遇见阮小眉,就是这般场景。
那时他们都到了一处江南小镇,闻人靖是一人出游,阮小眉却不是,她跟着一帮兄弟姐妹,确切地说,是十三个少年少女,意气风发,组了个“十三袖”的名头,携手共同闯荡江湖。
阮小眉在其中排行十二,年纪小,模样俏,性子又爽利,大家都对她爱护有加,亲昵地叫她“小十二”。
“十三袖”这名号别有深意,只因天下不平事太多,而敢管之人却又太少,他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少年少女,什么也不怕,怀着赤诚之心,便是要做那只敢遮天蔽日的“袖”,做那只敢行侠仗义的“手”。
是故,每到一处,十三袖都会劫富济贫,惩恶扬善,专管当地不平之事。
哪家恶霸地主收到了他们的“铁袖令”,都会心惊胆战,吓得魂不守舍,因为,这代表着,你被十三袖盯上了,他们要来教训你了,让你为平生所做的亏心事付出代价。
那一年,春风拂柳,闻人靖恰巧与十三袖来到了同一处小镇,还插手了同一件事情。
那镇上有个隐退的大官,姓苟,与闻人家有些交情,闻人靖称他一声“世伯”,那时他游历到此处,得到了苟老爷的招待,在苟家暂住了几晚。
闻人靖只知苟世伯对他亲切有加,设宴款待,殷勤周到,却不知,这苟大人在当地名声极差,人人都在背后唾弃他一声“狗大人”!
只因他不仅作威作福,欺压当地百姓,最可怕的是,他养了一池鳄鱼,当作诡异癖好,还买了当地不少孤儿乞丐,来喂他的宝贝鳄鱼,这简直丧尽天良。
闻人靖在苟家住下的第一夜,苟府便收到了铁袖令,那上面字字凛然,说要灭世间魑魅魍魉,让苟大人跟他府中的一池鳄鱼都等着,十三袖定会月夜造访,血洗鳄池。
苟大人惶恐至极,在闻人靖面前,做尽了无辜之状,只说自己养了些鳄鱼,虽是特殊喜好,却谁也没招惹,好端端的,怎么会惹上这样吓人的江湖势力。
闻人靖年少聪慧,虽一介手无寸铁的书生子弟,却胸有丘壑,脑子极为灵光,尤其擅长机甲偃术,在府中时就自己做过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一次,他眼见苟世伯遇上劫难,不由灵机一动,附在苟大人耳边一番耳语,道出解除危机之妙法。
果然,在几天后的一个月夜,十三袖夜潜苟府,在鳄鱼池旁,被一网打尽。
那是闻人靖做的机关牢笼,一经触发,插翅难逃,他不费苟家一兵一卒,便拿下了这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十三袖。
苟大人心头大石放下,得意畅快,直夸世侄好本事,闻人靖却在看到铁笼之中,那身对他怒目而视的明艳红衣时,傻了眼。
是夜,他偷偷溜到铁笼旁,听到笼中阮小眉的质问时,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助纣为虐,大错特错。
十三袖中了他的机关术,不仅被困,内力也因迷药暂时全失,天一亮苟大人就会将他们带出去,游街示众,以示苟家威风。
闻人靖悔不当初,当即解开了机关,悄悄放了笼中的十三袖,他们所中迷药还需十二个时辰才能散去,彻底恢复内力。
闻人靖表示,让他们先逃出苟府去,剩下的事情交给他来做,他一定会将功赎罪,补救自己所犯下的过失,血洗鳄池,除去那些吃人的祸害。
等到事成之后,他就会离开苟府,去城郊找他们,将几只鳄鱼的尾巴交给他们查验,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十三袖离去前,阮小眉回头看了又看,夜风飒飒,闻人靖站在月下,端得眉清目秀,风姿无双,再俊雅不过的一个少年郎。
她忽地回身奔去,衣裙飞扬,在闻人靖惊喜的目光中,伸手与他一击掌,星夜下笑声清脆:“那就说好了,明天黄昏,事成之后,你一定要来城郊找我……不,找我们,我,我们会等你的,不见不散!”
一生心动涟漪,最不过年少,这一击掌,闻人靖便醉了心神,魂魄掉入一场绚丽至极的梦中,鲜衣怒马,轰轰烈烈,再不愿醒来。
奉国公府,曲声悠扬,青山绿水,白色幕布上,已演到城郊处,黄昏中,十三个少年少女,守在树下,翘首张望,等着那小公子抱着鳄鱼尾巴来,赴约应诺。
可惜左等右等,暮色四合,斜阳碎了金黄一地后,那个俊秀的小公子依然没有出现。
十三袖中,一位抱琴的少年席地而坐,抚完一曲后,冷峻开口:“走吧,他不会来了。”
最为年长的大哥也点点头,叹了声:“文弱书生一个,不谙武功,有心无力,如何能杀掉一池鳄鱼,我看我们还是……”
他话音未落,斜阳尽头,已有一个俊秀身影气喘吁吁地奔来,十三袖中的红衣少女眼睛一亮,兴奋不已:“他来了,他来了!他没有骗我们!”
人一到了跟前,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满头大汗地甩开了怀里的包袱,“累死我了,累死我了,这几条尾巴还真重……”
十三袖凑上前一看,那散开的包袱里,还真是几条血淋淋的鳄鱼尾巴,众人大惊,直问小公子如何办到的。
那小公子坐在地上,伸手不住给自己扇着风,笑得狡黠机灵:“我弄了点硫磺硝石,做了些火药,直接把那鳄鱼池子炸掉了,现在苟府一片大乱,谁也顾不上我,我便趁机辞行,那‘狗大人’还送了我一包银子呢,我出城时,直接散给了城门处的小乞儿们,这才来晚了……”
这得意的小语气,逗笑了旁边的红衣少女,她蹲下身来,掏出手帕,为小公子细细擦汗,夸他聪明机智,虽不会武,却颇有侠义肝胆,不比他们十三袖逊色。
那抚琴的冷峻少年听了,微微别过了头,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当时黄昏笼罩长空,城郊草木随风摇曳,花香缭人,天地间一片静谧安好。
那小公子忽然握住了红衣少女的手,两人侧影如画,四目相对,他说:“我跟你们一同上路,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好不好?”
叮的一声,弦乐起,灯光隐,皮影戏就此落幕,留下余韵无限,回味悠长。
满场静了静,紧接着,爆发出阵阵喝彩。
“好,好看极了,这出戏实在妙!”
“精彩精彩,怎就完了呢,还没看够呢!”
“好个行侠仗义,快意生平,原来皮影戏这般好看,今日真是一饱眼福!”
……
首座上,闻人靖与阮小眉悄悄湿了眼眶,彼此对望,像跨过年年岁岁,又回到了一生最心动的年少。
他们在案台下握住了对方的手,心潮起伏,时光悠悠,一场江湖大梦,一段刻骨相爱,白衣苍狗,风掠山冈,一眨眼,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台上又响起皮影戏开场时的那段长笛,月光之下,两道身影从白色幕布后走了出来,在众人跟前站定,吟吟浅笑,少女一袭明艳红衣,少年一身俊秀青衫,像从那段皮影戏中走了下来般。
清月笼罩高台,少年持笛,少女舞剑,两人随风而动,相视而笑,默契异常,似带来了青峰流水,山居剑意般,轻盈若梦,月下便如一对神仙眷侣,惊艳了全场,一时令所有人都看痴了。
座上的付远之却骤然握紧了手,眸中写满了不可思议,嘴唇翕动,紧盯台上配合默契的两人。
待到一段剑舞完毕,那红衣少女轻巧旋身,俏生生抓了剑,单膝一跪,对着首座上的阮小眉一拱手,笑吟吟道:“阿隽给娘亲贺生,恭祝娘亲福海寿山,北堂萱茂,日日喜乐无忧。”
月光洒在她身上,那清隽眉眼如画,周身灵气四溢,透着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满场一怔,尚未回过神时,闻人靖已自人群中起身,抚掌而笑:“好,好,有心了!不愧是我家五姑娘,尽得你娘风采,这份大礼别致有趣,意义非凡,送得好!”
随着这一声夸赞,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抚掌喝彩,对这段剑舞与方才的皮影戏赞不绝口,万未想到竟会是五小姐的精心大作。
一片惊艳之声中,首座上的另一位大夫人却冷着眉眼,脸色十分难看,她旁边的闻人姝更是不甘心地绞了手绢,低声忿然道:“为了出风头,竟把书院的师弟也带进府了,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民间玩意儿,真是丢尽世家之风,毫不知羞!”
台上,闻人隽红衣随风飞扬,心潮起伏,从未得过父亲这样的夸赞,她一时激动万分,看向了身侧的骆秋迟,他手握长笛,青衫斐然,冲她眨了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这番小小动作,尽数落在了台下,付远之一双沉静秀致的眸中。
他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冷了目光。
一场盛宴下来,宾客尽欢,奉国公府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
宴散夜深,闻人隽去送骆秋迟出府时,在门口还隐隐兴奋着,一双眸子明亮若星:“我真是没想到,爹爹会这样夸我,他刚才还给我夹了不少菜呢,说我穿红衣很好看,有娘年轻时候的几分明艳模样,让我多穿些鲜艳的衣裳,多学几套剑舞,不要总是死气沉沉地关在屋子里,像个书呆子似的……你瞧见了吗,你都瞧见了吗?”
骆秋迟笑了笑,看着闻人隽手舞足蹈的兴奋样,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温柔道:“瞧见了,我都瞧见了,你今天做得很好,记性也要夸上一夸,我教你的剑招,你半天就学会了,你这么聪颖灵慧,你爹怎么会不喜欢呢?”
闻人隽长睫一颤,怔怔看着骆秋迟,心头涌起不知形容的滋味,她忽然张开双臂,将他一把抱住了。
红衣飞扬,似个真正潇洒不拘,行走江湖的侠女般。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如果没有你,今夜这些美好都不会属于我,我永远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发光发亮,也永远不会得到爹爹的认可……我好开心,我今天真的好开心!”
怀中的少女纤秀柔软,小小的一团,却充实了骆秋迟整个心房,为他带来阵阵暖意,他微微扬起唇角,也一点点伸手,轻柔地回抱住了怀中人。
“开心就好,我也很开心……非常非常。”
门内暗处,一道俊秀身影久久未动,孤影伶仃,一双眼沉郁冰冷,静静看着门外这一幕。
月下,闻人隽松开了骆秋迟,从怀里掏出那两个陶瓷娃娃,在骆秋迟眼前晃了晃,笑道:“这个给你,小骆驼哥哥。”
“这个归我,小猴子妹妹,咱们一人一个,好不好?”
骆秋迟接过那憨态可掬的男童,笑了笑:“好啊,可是……你说反了才对。”
他拿过闻人隽手中那个女童,将自己的塞给她,两相对调,扬眉笑道:“这样才对,你觉得呢?”
闻人隽被他那漆黑粲然的眸子一瞧,心头跳动不止,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好,那就这样,互相拿着对方的,很好……”
骆秋迟将那女童细细收入怀中,对着闻人隽笑了笑,青衫飞扬间,倏忽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发簪?”
“发簪?”闻人隽抬头。
骆秋迟笑而不语,夜风掠过他几缕长发,月下更添几分俊逸潇洒,闻人隽看着他,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明白过来——秉烛夜游日!
那盛会是陈院首定下的规矩,在游湖泛舟前,还有一个环节,就是男女弟子——
互赠发簪。
因为游湖必须是一男一女,所以通过这种方式,各自来挑选想要携手游湖的同伴,男女皆可送出发簪,如果你所送之人收下了你的发簪,并回以发簪赠你,便是接受了你的邀请,两人结对成功,可一同游湖泛舟,吟诗作赋,赏湖心昙花之景。
是故,每位弟子在参加秉烛夜游日前,都要准备一支发簪,这代表着特殊的寓意。
奉国公府门前,清月如霜,一地银白,闻人隽衣裙摇曳,不胜纤柔动人。
她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燕草如碧丝,我喜欢……碧色的发簪。”
“嗯,我记住了。”骆秋迟轻轻一笑,温柔如许。
待他离去后,闻人隽才忽然想起什么,迎风喊道:“啊,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可惜那道俊逸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闻人隽独立门边,久久的,才莞尔一笑:“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我要碧色,那你便要绿色的吧。”
她仰头望月,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却全然不知,一门之隔,也有人与她同样在望着一轮清月,只是心境一如春风,一如寒冬。
付远之微微低了头,看着手中掌纹,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闭上眼,衣襟染露,一抹冷意飘入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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