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禾屏住呼吸,悄悄将脑袋探入门内,很好,还没有人进来,她要不要……动手?
今日宫学开课第一天,弟子们一般会在书院各处逛逛,等到飞霞楼的古钟敲响时,才会三两各自回班,院傅也会来正式开课。
距古钟敲响没有多少时间了,再不把东西送出去……就来不及了。
赵清禾咬咬牙,蹑手蹑脚摸入屋内,停在空荡荡的一方书桌前。
这,是姬文景的位置。
她按捺住心跳,手里捧出一个精巧的匣子,准备偷偷放入他桌内。
匣子里是一方松花石砚,是她几经挑选才相中的,乃砚中绝品,价值千金,可惜她到底没有勇气当面送出去,只能这样悄悄地跑一趟。
不过,这方砚台古朴巧致,清雅卓然,与姬文景极为相配,他应该……会喜欢的吧?
这样想着,赵清禾不由露出浅浅笑意,双手小心地将匣子放入桌内,身后却脚步乍起,忽然传来一声:
“你在我桌前做什么?”
这一下回头,正对上门边姬文景皱眉的目光,吓得赵清禾面无人色,差点把手中匣子打翻。
“我,我……”
她万未料到姬文景会孤身先至,古钟都还未敲响呢,这真是被当场“抓”了个正着!
事实上,姬文景本就是个冷清性子,在书院向来不合群,与其他人都无甚交际,少了各番东拉西扯,闲逛叙旧的功夫,自然早早就进了课堂,只等太傅开课。
“这是什么?”
手里的匣子被拽了出来,避无可避,赵清禾眼一闭,索性取出匣中的松花石砚,鼓足勇气结巴道:“我,我是来多谢上回姬世子的救命之恩的,这,这方砚台,我觉得很配姬世子……”
眼见姬文景露出古怪的神情,赵清禾更慌了,以为他是想不起来她是谁了,结巴得更厉害了:“就,就是上次,在青州东夷山上,姬世子把我赎了出来,带回盛都,我一直,一直很感谢姬世子,想报答姬世子的救命之恩……”
“够了。”姬文景忍无可忍地一声喝道,声音几乎从齿缝里咬出:“你记性被狗啃了吗?你大可再叫一遍试试。”
赵清禾吓得一哆嗦,福至心灵,猛然反应过来,语无伦次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姬……姬师兄,对不起!”
“清禾师妹,你怎么在这?”
门边传来一声惊奇,扭头望去,站着的两人,正是付远之与孙左扬。
孙左扬快步上前,见到姬文景与赵清禾二人,一个满脸不耐烦,一个抖似小白兔,不由怒道:“姬文景,你欺负清禾师妹?”
姬文景眉心一皱:“孙左扬,你脑子有病?”
“不不不,是我,我来送谢礼的……”赵清禾急得快哭了,奈何越急越结巴,好不容易才将事情说清楚,姬文景已在旁边冷冷一哼:“把这东西拿走,我不需要,别来烦我了。”
赵清禾被喝得一哆嗦,抱住那匣子,满脸通红,泪眼汪汪。
孙左扬忍不住上前一步:“姬文景,你怎么跟清禾师妹说话的?人家好心一片,你就是这个态度吗?”
“呵。”姬文景冷笑了声,对向赵清禾,下巴点了点孙左扬,“正好,你给他吧,上次是他来侯府见我哥,叫我去赎你的,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不是,你的死活关我何事?”
说完,他径直坐了下去,整理起书桌里的东西,竟是一副不闻不问,再不理会外界的样子。
赵清禾羞到快要遁地,到底不堪再待,抱住那匣子,对着姬文景颤声鞠躬:“对,对不起,姬师兄,打扰你了……”
说完,她憋回眼泪,抱紧匣子奔出堂内,身后的孙左扬追出几步,连唤数声:“清禾师妹,清禾师妹……”
“姬文景,你太过分了!”孙左扬转过身来,捏紧双拳,见姬文景还是那副置身事外,冷冰冰的样子,不由更怒了:“你还是个男人吗,你怎么能这样对清禾师妹,你太无礼了!”
“孙左扬,有病早点去医,我这里没有药,治不好脑疾。”姬文景拿出一本画册,兀自翻开,看也未看孙左扬一眼。
“你!”孙左扬气得就想冲上去,却被付远之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摇头劝道:“算了,左扬,袁太傅快来了,今日第一天开课,别把事情闹大了,你知道姬文景就是这个性子,不要同他一般计较了。”
古钟撞响,长鸣半空,响彻整个书院。
一屋子坐满了人后,骆秋迟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正与袁太傅在门口碰上,袁太傅一怔,眸含关切,有些犹疑道:“如何,秋迟,可还熟悉了书院上下,你那位投石人……当真不用换吗?”
骆秋迟淡淡一笑,颔首行礼:“闻人小师姐很好,方才她已带我在书院大致转了一遍,稍晚时分会与学生一同去西苑用晚膳,学生与她相处十分融洽,言谈甚欢,犹如故人重逢,多谢太傅关心。”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屋里所有人听见,付远之脸色一变,案几下的手暗自捏紧。
等到袁太傅携骆秋迟进了堂内,扫视一圈,随手指道:“那行,你就坐姬文景旁边吧,他那还空了一方席位。”
原本一直垂首看画册的姬文景,霍然抬起头,眉心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到底抿了抿唇,未有开口,只是在骆秋迟抱着书卷纸砚坐下时,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往旁边挪了挪,继续埋首看画册去了。
好巧不巧,前方坐着的两人正是付远之与孙左扬,骆秋迟甫一坐下,付远之便微微侧首,对他报以一笑,状若无意道:
“骆师弟,你初来乍到,若有什么需要相助的地方,尽管开口,对了,你的投石人是闻人师妹吧?她的确很好,不过始终男女有别,一些事情多有不便,女学那边规矩也颇为繁琐,不如我与闻人师妹交换一下,由我来做你的投石人,你看怎么样?”
付远之待人一向温和有礼,但这般主动客气,上赶着给人搭桥铺路,还是头一次,他旁边的孙左扬立刻变了脸色:“阿远!”
付远之摆摆手,不改念头,俊秀的脸庞依旧真诚地看着骆秋迟,骆秋迟撑着脑袋想了想,一点点凑近他,四目相对,忽地笑了:
“不怎么样,小师姐很好,我与她十分投缘,我很喜欢她,谁来都不想换,还请付兄见谅。”
“小师姐”三个字故意拖长了音,尤其是那个“小”字,意味深长,生生带出了几分旖旎亲昵的味道,叫付远之脸色一下难看至极,唇边那抹温和笑意都挂不住了。
“阿远不过随口客气几句,你还揣上了,谁稀罕给你当什么投石人。”孙左扬拉过付远之胳膊,哼了哼:“别理他,阿远。”
付远之转过身来,面色如常,只是一双沉静秀致的眸子盯着前方,定然无波,却又似蕴含巨浪,不辨深浅。
一整堂课上,袁太傅都在对骆秋迟赞不绝口,挑出他在麒麟择士中作的几首诗赋,各种花样赏析评点,末了,还布置功课下去,当着众人的面抚须道:
“有这般新同窗,你们也应当与有荣焉,不如也来写一写这麒麟之卷吧,就挑最简单的那个,以‘春’入题,不拘何物,可描杨柳,可颂杏花,可绘盛都无边春|色,人景情都随意,只要与‘春’沾边,皆可展开作诗,写完就统一交到秋迟那,由他送我批阅,明日我再来一一讲评。”
说完,袁太傅又把骆秋迟的文章大夸特夸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而去,留下甲班一干学生愁眉苦脸,呜呼哀哉,伏桌怨叹,目光纷纷投向骆秋迟,复杂万分,不甘嫉妒埋怨皆有之。
其中最“露骨”的是坐在堂中央的四个人,他们素来形影不离,在书院里“劣迹斑斑”,还自封了个什么“竹岫四少”的名头,各种扬威耀武,带头惹事,先前站在队伍里,就是他们对袁太傅不满腹诽,咒这老家伙太偏心。
这四个人分别出自盛都四大世家,谢齐王柳,四个人从小一块玩到大,个个都生得人模狗样,单看名字的话,拎出来都是一水儿的少年俊杰——
谢子昀、齐琢言、王舒白、柳成眠。
可惜,根本就是四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惹事生非,烂泥扶不上墙,只靠着家族恩荫才在书院横行霸道。
当下,四人中的“老大”谢子昀,一脚踹在了桌子腿上,呸道:“春春春,春光没有,春梦一场要不要!”
他生了对狭长的凤眼,眼角还有一点红痣,瞧面相是个阴柔的主儿,脾气却火爆至极,一点就燃,平素最爱出头充老大。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也纷纷抱怨起来:“就是,才开课第一日就要写诗,天天不是关在府上,就是来宫学读书,哪有那么多春光可寻?”
付远之坐在桌前,耳听一室抱怨,只淡淡掀了掀眼皮,未动声色,倒是旁边的孙左扬一声低哼,嫌恶道:“天天跟这群人待一块,身上都要臭掉了。”
说来讽刺,这天字甲班乃宫学第一大班,但不是“大”在品学上,而是“大”在家世上。
全书院最有权有势的弟子都在这了,个赛个的显赫清贵,其中不乏纨绔,像“竹岫四少”那样不爱念书,满肚子没有墨水,只有草包,袁太傅是痛心疾首,天天都吹胡子瞪眼,拿竹板抽人手心。
八大主傅中,他最劳心劳力,望“子”成龙,所以今年出了个骆秋迟,他是惜才若渴,不顾家世门第,拼了一张老脸,怎么也把人争取了过来。
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还是在这样一群“妖风”里,袁太傅考虑得终究太少。
“我看啊,就是不该来了那么个祸害,无门无户,杂草一根,不知有什么资格进咱们班,和咱们坐起一起听课,你们闻闻,是不是隔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寒酸气!”
有人发出阴阳怪气的讥讽,只差点名道姓了,众人哄堂大笑,那谢子昀扭头望向骆秋迟的位置,若有所思,一颗出头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忽地一下站起,向其他三个伙伴使了番眼色,四人心领神会,径直来到了骆秋迟桌前。
又有热闹可看了,不少好事者眼睛一亮,闻风而动,也纷纷凑了过去。
谢子昀把手里的四个习本一甩,啪地扔在了骆秋迟桌上。
“喂,新来的,听说你很厉害嘛?想必模仿一下字迹,代写一下功课,通通不在话下吧?”
骆秋迟抬起头,只见谢子昀双手抱肩,一张尖尖下巴的脸盛气凌人,就差用鼻孔看着他了。
“怎么,难道不对吗?袁老头那么夸你,你难道不是那种生带吉光,出口成章,可一夜赋诗三百首,把死人都从棺材里吓活的旷古奇才吗?”
辛辣的讥讽中,满场大笑不止,个个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样子,那谢子昀一挑长眸,双手撑到了桌子上,逼近骆秋迟:
“喏,既然你不反对,我们四个的功课就交给你了,好好写,听见没?”
骆秋迟迎上他的目光,一动未动,许久,似笑非笑:“好。”
这倒是令所有人一怔,紧接着,周围一片哗然,谢子昀扭头看了看身后三位伙伴,得意洋洋。
坐在前方的付远之有些意外,孙左扬则露出鄙薄之色,唯独姬文景,似充耳未闻,只继续埋头看着画册,不过整个人又挪开了点。
谢子昀继续看向骆秋迟,啧啧道:“让你写,你还真就写啊,骨头真是不值三两重,不过我喜欢,就当多养条狗在身边了,你看好了,认清楚我们四个,我姓谢,他姓齐,他姓王,他姓柳,我们是竹岫四少,日后你跟我们打交道的机会还多得很呢!”
骆秋迟“哦”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依旧似笑非笑。
周遭更加哗然了,被谢子昀这么一闹,有人也忍不住想插一脚,心痒难耐地挤上前来:
“那个,你帮我也写了吧,记得写好点啊,仿着前面的字迹写,千万不要被袁太傅瞧出来了,听见没?”
“还有我的,我的!不用写太好,韵脚工整,像首诗就行……”
“对对对,我也是,反正你这么厉害,帮我的也一并代写了吧!”
各种习本雪花似地飞向骆秋迟,他不恼不气,坐在桌前,来者不拒,笑意淡淡。
如此一来,“有样学样”的人更多了,几乎大半个甲班都围了上来。
姬文景坐在旁边,生生被挤到忍无可忍,猛一下站了起来,对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冷冷一喝:“滚开,别挡路。”
他拿着画册站到窗边,背过身去,似是想眼不见为净,那些被他喝斥的人有些脸上挂不住,切了声,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板着张脸,跟茅坑里的石头样的,又臭又硬,不过是个空架子侯府,清高给谁看?”
“就是,别理他别理他,我们继续,反正他从来都是那个鬼样子!”
姬文景背影一动,握住画册的手一紧,却深吸口气,到底一言未发,只继续低头看向画册。
等到一番“壮景”过去后,骆秋迟桌上已堆起小山似的一沓习本,谢子昀斜倚在座上,架起二郎腿,嗤笑出声:“真是蔚为壮观啊,可惜不能让袁老头来看看,看看他夸上天的麒麟魁首,是个怎么样的寒门孬种。”
周遭笑声四起,骆秋迟却面不改色,只将桌前一本本整理好,直到一抬头,对上付远之的目光,那是一种奇怪的审视,沉静如深渊寒泉,似乎想将人彻底看清楚。
骆秋迟心中明了,嘴上却笑了笑:“怎么,付兄,你也要找我代写?”
付远之长睫微颤,收回眼神来,正要开口,孙左扬见状,连忙拉起他,“阿远,我们出去吹吹风吧,不要同这人说话了,自降身份。”
付远之略一迟疑,却在经过骆秋迟桌前时,停了下来,借着那堆习本挡住自己,俯下身来,盯住骆秋迟的眼睛,低声道:
“如果,你愿意换一个投石人,不再去找闻人师妹,我可以出手相助,让他们不再为难你,你此后在书院的日子,也能过得安稳一些,你觉得怎么样?”
骆秋迟默了默,扑哧一笑,摇摇头:“果然。”
他勾勾手指,待付远之又凑近些后,攫住他的眸,一字一句道:“这很像你的行事风格,付大公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付远之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心头无来由地一跳,似乎在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了什么,却又稍纵即逝,他嘴唇翕动,还想开口之际,骆秋迟已经幽幽一笑:
“可惜,我不稀罕,你省省吧,付远之,你真的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算无遗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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