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母亲的示意后,付远之不再一味藏拙,会巧妙地在父亲面前露几回脸,但又不会过于张扬,整个人依旧显得谦逊有度。
转眼间,一个更重要的“露脸”机会来了,春日风起,千鸢节将至。
这是盛都的旧习俗了,在贵族子弟间颇受欢迎,孩童们两两组队,带着自己做的风筝,放上长空,谁能拔得头筹,便算得了“开春大运”,一年都会稳当顺昌,家中也极有光彩。
因为风筝飞上青云,是个好兆头,付月奚也乐得让孩子们参加,而今年,他竟破例让付远之也加入进来,让他跟着哥哥们一同去奉国公府,找闻人家的小姐“组队”放风筝。
那时奉国公府已嫁出了三个女儿,留在府上的便是最小的两位小姐,闻人姝与闻人隽,一嫡一庶,闭上眼睛也知道怎么选了。
付远之从前也跟父亲去过奉国公府,跟两位小姐打过几次照面,但都没怎么说上话,只记得一个生得极美,有些矜贵傲气,另一个稍微矮点,眉清目秀,瞧起来文文静静的,听说喜欢看书。
这次再来奉国公府,拿着自己亲手做的风筝,付远之心中便有了些计量。
事实上,他是不在乎什么嫡庶之别的,他自己虽然也是正妻所生,但跟个庶子又有何区别呢?可惜他不在乎,他母亲却紧要得很,千叮万嘱,让他一定要“拿下”那位正牌小姐,与她组成队,参加千鸢节。
而显然,他的两位哥哥也是这般想的,于是,当他们三人拿着不同的风筝,围上那道小小的娇美身影时,场面俨然有些像“选妃”一般。
闻人姝转着漂亮的眼睛,在他们手中的风筝上打量了几圈后,最终脆生生地道:“两位哥哥的风筝都好看,就他的不行。”
这个“他”,除了付远之,还有谁?
闻人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望向付远之的眼神更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这种眼神付远之经常会在府中看到,母亲告诉他,大人都是这样的,拜高踩低,势利万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种眼神有一天会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这比相府任何一个“大人”望向他时,都还要刺痛他。
明明他做的风筝才是最精致的,最漂亮的,却因为他卑微的身份被一同看轻,无法言说的耻辱在心中升起。
付远之拿着风筝,不再去凑这不属于他的热闹,只冷冷听着远方传来的欢声笑语,孤伶伶站在长空下,一动不动。
当夜回了相府后,母亲有些失望,又似早有预料般,叫他再想办法,不要气馁,一定要争取得到那位嫡小姐的青睐,他心中烦闷,头一回不想应下这差事,只嘴上含糊过去。
接下来几日,他依旧跟着哥哥们往奉国公府跑,结果自然不会改变,不管他怎样把风筝做得更精美,那位嫡小姐也一眼都不会看向他,他心中冷笑,终于不再巴巴凑上去。
再次来到奉国公府时,他索性连风筝都不带了,只带了本书,寻了处偏僻院落,正打算独自看书时,却发现树下已经坐了一人。
两个孩子四目相对,有些心照不宣的尴尬。
“世兄好。”
“见过五姑娘。”
如此,便无话可说了,树下清幽,两人各靠一头,静静看书。
一连数日过去,倒似有了默契般,两人虽然说话不多,但相处融洽舒适,对书中一些内容的探讨也颇为投机,更别提……那隐隐之中的“同类”感。
付远之才知晓,原来这个文文静静,眉目清隽如画的小世妹,也同他一般,是不受父亲喜爱的。
他一面在心中叹息着,一面又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孤单了,看向那道纤秀身影的时候,也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东西。
这一天,外头又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春光这样好,付远之有些怔忪,放了书遥望远处长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便在这时,闻人隽从树后探出一个小小脑袋,小心翼翼道:“世兄,我们……也去放风筝吧?”
她的声音纤细动听,让付远之为之一振,眼里掩不住欢喜的光芒:“可,可我没带风筝来呢……”
那张清隽的脸上露出粲然一笑,提裙站起:“我有,我做了的,你等我,我这就回去拿!”
像是一阵春风,一道暖阳,风筝在小院里放起的时候,付远之心头阴霾也一扫而尽,整个人是从未有过的欢喜愉悦。
他当夜回了相府后,立刻从匣子底下取出了自己的风筝,在灯下不住摩挲着,眼前跃现出那道清隽身影。
郑奉钰见了,也不由高兴道:“怎么,那四小姐终于肯跟你一起玩了?”
付远之手一顿,低下头,含含糊糊,搪塞了过去。
等到了第二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闻人隽,拿出自己精心制作的风筝,“阿隽,放我的这只风筝吧!”
闻人隽眼前一亮,发出由衷的赞叹:“好漂亮的风筝啊,世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付远之扬起唇角,心头暖洋洋的,如饮蜜糖:“你喜欢就好。”
事实证明,付远之做的风筝,不仅外形漂亮,骨架更是扎实精巧,他事先就做过严密的计算,画了许多张图纸,最后才完善出手上这一款,这只风筝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阻力,顺势借风而起,直入青云。
听到他那些复杂数据的运算,闻人隽眼里闪现出崇拜的光芒:“世兄,你真是太厉害了,我打小就最害怕拨算盘了,你怎么样样都行啊,你难道不会觉得算术枯燥吗?”
付远之笑意更深,觉得闻人隽瞪大眼睛的模样委实可爱,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其实算盘很好玩的,以后世兄教你一些小窍门,你就不会觉得算术枯燥了。”
风筝这就在院里放了起来,果然,有了付远之的匠心独运,这风筝飞得又高又远,简直占尽了“先天优势”。
闻人隽笑得眉眼弯弯,来回跑得欢快不已,犹嫌不过瘾:“要不,世兄,咱们出去放吧?”
外头的天地果然更加广阔,长空万里无云,春日晴好,风筝高高飞上苍穹。
这是奉国公府的一片园林,付远之的两位哥哥就陪着闻人姝在另一边放着,再次与这帮人置身于长空之下,付远之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他眼中只能望见闻人隽奔跑的身影了,其他的都不萦于怀。
只是,他看不见旁人,不代表旁人看不见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更何况,他还怀了两块“璧”。
是的,他大哥看中了他手中的风筝,二哥却看中了笑意灿烂的闻人隽。
那帮人很快乌泱泱地过来了,为首的正是付家长子,开口就是阴阳怪气道:“怎么,三弟,你也来放风筝了?不怕身子吃不消,摔个狗啃泥,被人抬回去呀?”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那帮小厮哄堂大笑,闻人姝也抬袖掩唇而笑,那大哥继续上前一步。
“我看你还是回去练书法吧,这风筝就让给大哥好了,否则搁你这个病秧子手里,不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吗?”
周遭笑声愈甚,付远之抿紧唇,脸色一阵铁青,正要开口时,闻人隽已经在一旁道:
“风筝是世兄做的,凭什么要让给你们呢?他画了图纸,做了测算,不断完善之后,才能让这风筝飞得这样好,正是因为有他的一双手,宝剑才能变成宝剑,而不是随意到了旁人手里,变成一堆废铁,你自己没有本事做出精良的风筝来,就想抢夺别人的,当真是好不要脸。”
她声音颇为动听,说出的每个字都清晰可辨,如玉石清脆,却让那付家大哥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闻人姝赶忙斥道:“五妹,你怎么跟付大公子说话的?眉姨没教过你礼教吗?”
她不过短短几个字,却一来点出付家大哥的显赫地位,二来点出闻人隽庶女的身份,三来点出府中姨娘失责,闻人隽缺乏管教,毫无礼数,不似她这位正统小姐。
闻人隽却丝毫未想那么多,只是依旧望着气坏的付家大哥,冷冷道:“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世兄说话,我便用什么样的方式同理还他,礼尚往来,四姐难道觉得这礼数不对吗?”
“你!”付家大哥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时,却被付家二哥一把拉住,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分明挂着不同的气质神情,上下打量着闻人隽笑道:
“好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我去年见你的时候,还只当你是个书呆子呢。”
他越说越凑近,眼神越发肆无忌惮:“你怎么比去年漂亮多了?看来姑娘家还是要经常出来玩,不能总埋在书里,你瞧你笑起来多好看,只有一点不好,你身旁站着的这个人实在不入流,不配和你一起玩,也不配你一口一个‘世兄’地叫着,你不如跟了我吧,我们一起组队,去参加千鸢节,怎么样?”
他的话直白而露骨,闻人隽下意识后退一步,付远之已挡在她身前,皱眉喝道:“二哥,请你自重,这里是奉国公府,小心你这些孟浪话被世伯听去了,连累相府也颜面尽失!”
“哟,搬出这些来吓唬我呀,我怎么就孟浪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求五妹妹跟我组队呢,有你什么事儿?”
付家二哥伸手去推付远之,“病秧子,滚开!”
他眼神依旧灼灼往闻人隽身上探去:“五妹妹,怎么样,你跟了我吧,我一定待你好,我身强力壮的,包管比这病秧子让你爽心,你不信可以试一试?”
他一边凑近闻人隽,一边在口头上占尽便宜,闻人隽听不懂,只在四周不怀好意的笑声中,紧紧贴近付远之,躲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
“你走开,我不要和你玩,我已经跟世兄组了队,才不要跟你!”
付远之血气翻涌,眼神如尖刀一般剜向付家二哥,寸步不让,那二哥还待上前,却被付家大哥拉住了,挥挥手道:“行了,老二,逗逗成了,不要失了分寸,毕竟还在人家府上。”
付远之牵紧闻人隽的手,不欲再与这帮人纠缠,转身就走:“阿隽,我们走!”
“等等,你们走可以,把风筝给我留下来!”付家大哥一声叫住。
那二哥也见缝插针,调笑了声:“把五妹妹也留下来!”
一群人又将付远之与闻人隽团团围住,付远之眼神冷若寒冰,冲挡路的小厮道:“让开,奴才也配拦着主子!再不济我也是相府的三公子,岂是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能动的!”
他严词厉色下,竟让那些小厮齐齐一惊,平日他们狐假虎威惯了,陡然被这么一喝,想起自己奴才的身份来,竟有些生畏,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付家大哥也一怔,难得见付远之动了真格,毕竟还在奉国公府里,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不由压低声音:“老三,消消火,别把事情闹大了,你把风筝让给大哥,大哥就让你们走。”
付远之冷冷一回头,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吓了那付家大哥一跳。
“那行,我瞧你一对眼睛生得好,想让你剜下来送给我,你现在就给吧,如何?”
“你!你简直疯了!”付家大哥心生胆寒,颤抖着后退一步,却仍梗着脖子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这风筝究竟给不给?”
付远之一声冷笑,陡然拔了刀鞘,寒光一闪,那付家大哥吓得嗷嗷叫,一把抱住脑袋,却听到呲的一声,那风筝线被利刃狠狠割断,一下飞入了猎猎大风中。
“你想要,自己去天上拿吧!”
众人倒吸口冷气,仰头望去,只见那断线风筝越飞越远,竟遥遥挂在了一棵参天古木上,化作一小点,再难辨清。
一片瞠目结舌中,付家大哥二哥都傻了眼,他们到底还只是孩子,闹归闹,还真从未见过这样决绝的架势,简直玉石俱焚得令人可怕,一时间,一股寒气无端从脚底升起。
尤其是付家大哥,伸手指着付远之,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老三,你够狠,不愧是跛娘生的小怪物,你太毒了,你就是个疯子!”
一群人匆匆而去,付远之这才身子一软,一下跌跪在地,手中匕首滑落下去,眸光一黯:“完了,我又要惹我娘生气了……”
他不怕彻底得罪大哥二哥,他只怕看到……母亲伤心的眼神。
“世兄。”
闻人隽唤了他一声,想将他扶起来,却听到他低垂着脑袋,沮丧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那只风筝,我其实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做了两个月,爹好不容易让我参加一次千鸢节,我想给我娘争口气,我不想让她失望,毕竟,她只有我了……”
滚烫的泪珠滴答一声,坠落在草地上,晶莹裂开,如稚子破碎的一颗心。
四野寂寂,冷风拂面,闻人隽衣袂飞扬,手心动了动,忽地歪头凑到付远之面前,冲他眨眼一笑:“世兄,我们去把风筝拿回来,好不好?”
“拿,拿回来?”付远之泪眼模糊,望向远处的参天古木道:“可那棵树那么高,哪怕找了梯子来,也是够不着的。”
闻人隽温柔地捧住他的脸,将他头扭了过来,伸出手一点点擦去他眼角的泪水,轻轻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悄悄告诉你,不用梯子的,我娘能飞上去,她很厉害的,她以前还带我飞过,你别说出去了……”
阮小眉被叫出来时,还穿着一袭繁复的妃色长裙,看到闻人隽指着高高的树顶,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她一时哭笑不得。
“好啊,阿隽,你又卖你娘了。”
阮小眉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叉腰抬头,虚眸道:“拿是拿得到,可这裙子不方便啊,伸展不开,都怪你爹,每年春天都要送些花花绿绿的衣裳来,还非逼着人穿……”
“爹疼娘嘛,你看爹就从来不给我送新衣裳。”闻人隽摇着阮小眉的衣袖,软磨硬泡地撒娇道:“娘,你就飞一次吧,我和世兄都不会说出去的,是吧,世兄?”
付远之愣愣地点头,模样一时透着些傻气,说来他还从见过高门深宅中,母女之间可以这般相处的,而阮小眉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只听刺啦一声,她两手一撕,麻利地去掉了一圈裙角,拍拍手痛快直起身:“看,这下方便多了,等着,娘这就给你们拿下来!”
话音一落,人也脚尖一点,翩若惊鸿般飞上半空,又在树干上踏了几下,飞上高耸入云的树梢顶部,风中身姿俊逸飘洒,在春阳下全身发着光一般。
闻人隽兴奋地直拍掌:“再高点,再高点,娘亲最厉害了,就快够着风筝了!”
付远之在树底下抬着头,眼睛一时都看直了,直到阮小眉轻而易举地摘下风筝,飞下来时,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谢,谢谢眉姨……”
失而复得的风筝,重新又回到了自己怀中,他手心微微颤动着,千言万语哽在喉头,难以诉尽。
闻人隽善解人意地走上前,勾住他的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给予了他一种无声的安慰。
付远之眨了眨眼,长睫湿濡,对着闻人隽笑了笑:“阿隽,我们的风筝回来了,我们就用它去参加千鸢节,你说好不好?”
闻人隽忙点头:“当然好了,世兄做的风筝这么厉害,一定能拔下头筹的!”
两人在风中牵住彼此的手,相视而笑,天方晴好。
一旁的阮小眉看着这幅小儿女的美好图景,不由双手抱肩,啧啧叹声,上前揉了揉两个小家伙的脑袋,笑眯眯道:
“两个孩子多好啊,可要一辈子都这么好才行。”
付远之身子一动,抬首看向那张笑吟吟的脸,一时愣住了。
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个对他这般和颜悦色的“大人”。
他眼眶一时热热的,正要开口说什么时,阮小眉已经扬声道:“来,先把风筝放一边,眉姨教你几招功夫防身,可得做个小小男子汉才行。”
她听闻人隽说了先前的事,有心想教付远之简单实用的几招,叫他日后再被人欺负时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眉姨先说好,教你这几招不是要你去攻击别人,而是在被欺负得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至少可以保护自己,人活在这个世上,能够倚仗的到底只有自己……”
清脆的声音传入斜阳中,付远之握紧双拳,神情认真无比,闻人隽却在一旁傻傻笑着,阮小眉看向自家女儿,不由也跟着笑了:“顺便,也保护我们家阿隽。”
那一年,那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里,阮小眉无意的一番话,叫日后的付远之,牢牢记了一辈子。
他心中头一回生出,除了母亲之外……想要守护的人。
当天夜里,他便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与阿隽的风筝飞上长空,飞得很远很远,天高云阔,再也不受任何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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