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中檀香缭绕,案上宣纸摊开,白皙修长的手提笔蘸墨,行云流水地写下了“骆秋迟”三个字。
闻人隽盯着那俊逸字迹看了许久,手心微颤,忽地哽咽了喉头:“老大,我,我……”
骆秋迟随手扔了毛笔,抓起酒壶醉饮一口,广袖一拂,斜倚着瞥向闻人隽:“小猴子,你又要说什么恶心的话吗?”
“不是,我只是,只是……”闻人隽眼中波光闪烁,望着骆秋迟嗫嚅了半天,才红着鼻头一声道:“老大,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骆秋迟不防闻人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差点被酒水呛到,抬袖咳了几下后,才双臂一伸,无所谓道:“来吧。”
话音一落,那道纤秀身影已经扑进了他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后背,泪水汹涌而下,灼热地淌进他脖颈之中。
“对不起,对不起……”
泣不成声的歉意回荡在屋中,闻人隽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只因她也是竹岫书院的弟子之一,那个悲凉的故事里,颠覆的不仅是一个人的一生,也颠覆了她过往的一些认知。
她这才明白,为何那个虎虎生威的东夷山君,要抓了竹岫书院的弟子,烧了那一块块宫学玉牌,当年那段往事里,一个戏耍了他的感情,一个窃取了他的功名,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东西尽数失去,试问他如何能不对竹岫书院恨之入骨呢?
而她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处的浩荡宫学,并不是天底下最荣耀,最光明的所在,它也有阳光照不见的黑暗角落,只是那些残忍的黑暗她不曾看见罢了。
掀开的冰山一角中,只露出了一个“骆衡”,藏在水面底下的,会不会还有其他的“骆衡”呢?那些更深处,更错综复杂的东西,她简直不敢再去想。
而更让她心酸难过的,还是她眼前紧紧抱着的这个人,这个有血有肉,重活一世的人。
“老大,你当时撕了那两封信,是不是……不仅仅为了放下过去?”
颤声问出这句话后,闻人隽明显感觉抱住的身子一顿,于是她便明了了,闭上眼,泪水更加肆意漫出。
当时那个还叫“骆衡”的书生,之所以会撕了信那样说,其实除了真心想告别过去外,还有着别的原因吧?
时过境迁,当年两个害惨他的当事人,一个告老教书,一个兴修堤坝,叫岁月洗涤了初始面目,算起来都不是十足十的“坏人”,那时的“骆衡”,其实是下不了手,有心想放他们一马吧?
说到底,就算外表再怎么粗犷,身上再怎么染满匪气,他的内心深处也都还是柔软的,柔软到……甚至有些多情而念旧。
不然他不会每年花神节都下山一趟,刮了胡子,换回原来的书生装束,感受一番烟火人间的气息,攫取一丝久违的温暖,然后独自回去,点上檀香烛,寂寂地写下那些悲凉的词句诗赋。
该怎么形容东夷山君这个人呢?不,是骆秋迟,这个她现在紧紧抱住的骆秋迟,他真的,真的……非常非常有“人”的味道。
爱人、功名、志向、义气,他没有辜负任何一个,即便物是人非,满身风霜,依旧默默承受,保有初心。
“老大,老大你怎么……”闻人隽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心疼,泪水都将那片肩头尽数打湿了:“怎么这么好啊……”
骆秋迟抱着怀里这温热的小小一团,像抱着从前的小猴子一般,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我说,你是不是给我加了很多奇怪的猜想?有些东西听听就行了,别入戏太深了啊,哭够了就从我身上起开,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真够恶心的。”
闻人隽的那些小心思自然瞒不过骆秋迟,虽然遭到了他的否认,但闻人隽心底还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她虽然平日看上去书卷气浓重,不通世事,但其实只是在某些方面尚未开窍,愚钝不堪,而在另一些方面,却完全称得上心思剔透,灵气四溢,这点就连骆秋迟都在心中暗自惊叹。
闻人隽又抱了一小会儿,吸了吸鼻子,在骆秋迟要扯开她之前,瓮声瓮气道:“大王,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了,但你还是放了我吧,我那位付师兄很厉害的,他说一定会想法子来救我,我信他,我担心他会让你吃些苦头,心里总不踏实来着……”
“梦还没醒呢?”骆秋迟发出一声轻笑,俊眸微眯了道:“有些时候你真是蠢不堪言,不识人心,你那位付师兄若真会来救你,就不会一开始舍下你了,相府的大公子,你以为他的选择只代表他一个人吗?他表明的已经是整个相府的立场,是相府舍了你,没有相府的支持,仅靠他一己之力,怎么把你救出去?”
“可是,他真的很聪明很聪明的,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从没有见过什么事情能把他难住,他说的每句话也都能兑现,大王你可不要小看人。”
“呵,那就打个赌吧。”骆秋迟拉开闻人隽,伸手一掐她脸颊,扬起唇角道:“离了相府,他什么都不是,除非他真有通天的本事与魄力,能够排除万难,将你救出去,可如果是这样,你一定对他至关重要,但他还是在一开始选择舍弃你,可见他这人理智过头,现实而凉薄,对自己都能狠得下心来。”
“这样的人,的确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但世间少有,除却狠心外,还得智计无双,简直万中无一,我不相信他恰好就是。”
“所以,我赌他不会来。”
晨光微现,风掠四野,树影斑驳,带着一丝清冽凉意。
付远之站在树下,面目沉静,眸光无波无澜,注视着远方,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一支白玉长笛。
当枝头一滴露水轻轻坠落,浸入他衣襟后,远处马蹄声响,他抬眸一望,握住玉笛的手一紧。
他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你是何人?何故拦在此处?”
骏马嘶鸣,堪堪停下,马上传来一记冷清的声音,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白袍银铠,英姿勃发,少年面如冠玉,眉目俊秀至极,眼神却也同声音一般,冷冷清清的,周身带了几分凛冽寒意。
这便是传说中的“玉面战神”,杭如雪了。
他身后是两队同样停下来的亲兵,个个皱眉望着拦在路中的那道身影,有急性子的已经一声吼道:“哪来的小白脸,滚滚滚,我们将军急着入宫呢!”
付远之仰头眸光沉静,不以为忤,只是淡淡一笑,对着杭如雪递上手中的玉笛。
“杭将军可识得此物?”
杭如雪原本的冷清,在见到这支玉笛后,化作了三分诧然:“这是……你究竟是何人?”
付远之一动不动,缓缓道:“这支玉笛的主人,是我的外公,我母亲姓郑。”
听到“郑”姓时,马上的杭如雪目光一动,上下审视了一番付远之,眼神几个变幻后,低低开口:“果然,眉目相仿,带了几分先师的气质,你是……相府的付大公子?”
他还不待付远之回答时,便已先握紧缰绳,一扬眉:“是相府让你来找我的?”
“不,我只代表我自己。”
“你自己?”
杭如雪微微皱眉,他知他等在这,还拿出这玉笛信物来,必有要事,他还以为是相府的意思,希望由付远之出面,对他进行拉拢亲近,就像朝中其他党派一样,可这回,答案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杭如雪年纪虽小,兴许比付远之都要小上一两岁,但却是个征战沙场无数的武将,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当下开门见山道:“既非相府授意,那么说吧,你想用先师的这支玉笛换什么?”
付远之一怔,不料杭如雪如此直白,他笑了笑:“杭将军果然心思剔透,洞若观火,我别无所求,只想换一个谈话的机会。”
“若还是你父亲那些陈词滥调,大可不必了,每回入京面圣,都要被几帮人拖住,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付远之神色不变,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一句:“跟相府绝无一分一毫的关系,我外公一生刚正,素恨结党营私,我是不会脏了他留下的这支玉笛的。”
马上的杭如雪眉心一动,总算收起了轻蔑之态,定定望着付远之,沉声道:“多久?我要进宫面圣,耽误不得。”
“一盏茶便可。”
“行。”白袍翻身一跃,干净利落地下了马,径直取过付远之手中那只玉笛,走入林间,头也不回地道:“就一盏茶,希望你所言非虚,不要污了先师清誉,辱了郑氏门楣。”
青州,东夷山,春意盎然。
屋里,闻人隽撑着下巴,看着镜子前,披上外袍,系紧长靴,腰间插上匕首,满脸大胡子的……东夷山君。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
一眨眼,大半月倏忽而过,所有檀香烛都烧完了,骆秋迟的胡子也长出来了,将满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俊美的一张脸,就又变回外人眼中那个统领十八寨,赫赫威名的东夷山君了。
闻人隽捂脸哀叹着,拖长了音,可怜兮兮道:“大王,可不可以不出去啊,这里挺适合你的,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吧?你看你还有一边胡子没长好呢,还有很大的生长空间,你不要扼杀了呀……”
东夷山君走过来拎住闻人隽的衣领,对她阴森森一笑:“你趁我喝醉了,偷偷拔我胡子,我还没跟你计较呢,再嚎丧就把你扔出去!”
闻人隽一个激灵,立刻怂猴上身,脸上陡然变作万般惊叹赞美:“大王这一身真是挺拔英武,气势非凡,虎虎生威,让人不敢直视,尤其这把大胡子,简直是上天最好的恩赐,整个东夷山也没谁了,大王不愧是大王!”
东夷山君忍不住笑出声来,实在看不下去闻人隽的怂样了,一挥手:“滚滚滚,快收拾一下,胖鹤瘦龙还在外头等着呢,今天弟兄们一定备了大桌酒菜,迎我出关,你可有口福了!”
闻人隽有气无力地答了声“是”,对那口福显然一点兴趣都没有,转身耸拉着脑袋,惨兮兮地飘到门边,叫东夷山君都看不过眼了,到底一声喊住了她:
“喂,你是去奔丧吗?要不要这么如丧考妣?喏,我最多答应你,明年花神节再带你到这院落里来住一段时间,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么样?”
闻人隽哀怨地回过头:“能住满三个月吗?”
东夷山君皱眉,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月,不能再多了!”
闻人隽心思得逞,立刻一扫愁容,欢天喜地道:“谢谢大王,大王你最好了,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人却才拐出了门,忽地停了下来,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她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后知后觉,不对啊,我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明年我还要留在这山上?我到底在高兴些什么?
真是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被东夷山君绕了进去,拍拍脑袋,闻人隽赶紧把那些念头甩出去。
却还是按捺不住心底一丝雀跃,她这边进房收拾东西去了,那边东夷山君还在整理着自己的大胡子,院里却忽然传来气喘吁吁的狂奔声,房门被骤然拍响,外头一胖一瘦两道身影扯着嗓子道:
“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官兵来剿匪了!”
两扇门同时被推开,东夷山君和闻人隽异口同声道:“什么?”
东夷山君大步跨入院中,眸光一紧:“剿匪?他们怎么摸到这的?”
“是上回,上回那个拨算盘的家伙,他带的路!奶奶的,上山时明明蒙住了他的眼,他居然还能画出地形图来,领着一个银袍小将军,把弟兄们打得是落花流水,节节败退,太他娘的吓人了,也不知,不知是哪里请来的怪物!”
瘦子喘气不及,语无伦次着,旁边的胖子连忙补充道:“是玉面战神,玉面战神,杭如雪!”
“是他?”东夷山君语调上扬,神情登时古怪起来,这名头实在太大,由不得他不吃惊。
倒是闻人隽,手里还拿着一件衣裳,傻愣愣地站在门边,直到东夷山君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胳膊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小猴子,恭喜你,你家大王赌输了。”
闻人隽傻傻看着那把大胡子,听他似笑非笑道:“是我小觑了你那位付师兄,未料他温文皮囊,竟是个狠角色,不愧是竹岫书院第一人,当真不错得很啊!”
这话几乎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带了几分阴森狠辣的味道,闻人隽一激灵,赶紧抬起头,抓住东夷山君的手:“大王,你不会杀了付师兄吧?”
东夷山君将她的手一甩,冷冷一笑:“是他端了我的老巢才对,谁死谁手里还不一定呢!听着,你留在这,哪也不许去,我去会会你那了不得的付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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