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周日,下午三点。

栾钟海开着与他日常威严形象完全不符红色奇瑞小q.q，载着盛喃，一路驶出安乔校园。

校外是条两旁种满了杨树柏油道,阳光躲在叶子后面时隐时现,光斑擦身而过，眼前一会儿晃眼一会儿晦暗,格外扰人。

不过此时靠在后排窗边小姑娘大概完全不会觉得——她这会儿正困得厉害,双手还乖乖放在膝前书上,脑袋却时不时往前磕一下。晃醒了，她就赶忙绷起脸正襟危坐,但用不了三五秒,努力支起眼皮就又慢慢耷拉下去,然后小白菜就开始了新一轮梦里朝拜。

估计这一梦把东西方神仙都拜了个遍，红色奇瑞小q.q终于抵达目地。

被栾钟海无奈又好笑地叫醒，盛喃揉了揉眼,抱着怀里书下了车。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下来,仿佛夜晚提前降临，面前半条长街被拢入昏暗剪影，路灯未起,就显得格外沉默幽静,像后印象主义笔下被模糊成只有色彩街景。

对着这样充满艺术感画面,盛喃凝眸数秒,表情透出一种半梦半醒严肃：“这条街看起来好叛逆。”

“……”栾钟海,“？”

“嘀——”

一声巨大鸣笛把盛喃从梦境边缘拽回现实。

她睁大了眼，认认真真把这条街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然后盛小白菜陷入了呆滞。

难怪她觉得面前街景陌生又熟悉。

这分明就是那条菜市场接轨百货城最叛逆街——只不过现在位置应该是最北边她没有踩过那个入口。

盛喃回头：“栾老师,我们不是来家访吗？”

栾钟海：“是啊，这条街后面居民区就是靳一同学留在学校住址信息。”

盛喃惊讶，又转回去打量街景：“他竟然就住在这里？”

想起盛喃下车那句感慨，老栾也不知道他们艺术生思路是不是都这么神神叨叨，只能发挥一下为人师表有问必答精神：“这附近是老城区了，叛逆应该还好，不过确实有挺多不上学坏小子，靳一应该不至于……”

剩下话老栾没说完。

因为说到一半，老栾才突然想起了某人在隔壁省重点留下不亚于他光辉成绩，“光辉”履历。

“…咳，”栾钟海清了清嗓子，拍拍盛喃肩，“走，我查过路线了，我们从这边进。”

“嗯。”

盛喃快步跟上去。

街后确实是一片老城区，更接近于城中村，房屋看外观也有些年纪了。比较临街那片都是低矮平房，房屋间交叉着七拐八弯水泥路。路很窄，最宽道口看起来也只勉强能并过两辆车样子，隔好远才能有一盏不知道坏没坏路灯。

周日下午，除了重点高中没人上学，附近孩子扎着堆地追逐疯闹，才十岁出头样子，就骂着难听字眼嬉皮笑脸不以为意地跑过去。

盛喃越走越茫然。

相较于b栋和a栋差距，这里对她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第二个世界，生活长大在她来那个大城市里，她没见过像眼前这样几乎称得上破败房屋，更没听过同龄人们在身边跑过去小孩这么大年纪说这样难听、就算只有一半程度也会被家长严厉责怪话。

而那个人，是在这样环境里长大吗？

盛喃不自觉把手里书抱紧了，精装坚硬棱角硌得她手心疼，她低头看向怀里抱着书，眉头微微蹙起来。

书名叫《卡拉马佐夫兄弟》，是她昨天特意委托赵阿姨帮她买到，也是《白痴》同作者代表作。盛喃不喜欢严肃文学，连那个很长一串陀思妥耶夫斯基名字都背了几遍才确定下来，她选这本单纯是因为靳一在看是这个作者。

不过书只是附带，真正谢礼夹在书里面，是一枚盛喃自己绘书签。

从设计到勾线，再到蘸着洒了金箔银粉水彩上色，再到用盛笙给她一起带过来专业工具小心烘干……

一直折腾到今天早上四点多，盛喃才总算弄完。

可是现在看，这个礼物透着一种过分不实用精致感。

他说不定又会嘲讽她吧。

盛喃抱紧了书，小跑两步，跟上因为思绪而落下一段距离：“栾老师。”

“嗯？”栾钟海正在比对门牌号，闻言回头，就看见和自己一起来小姑娘像做错了事似低着头。

盛喃犹豫了会儿，轻声问：“靳一为什么不来上学啊？”

栾钟海提起来就有点头疼，只能含糊道：“可能是……家庭原因吧。”

盛喃沉默，抿住嘴巴。

栾钟海有点不适应这突然中止话题，等了会儿仍没听见盛喃再开口，干脆主动问：“怎么了盛喃，他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盛喃摇了摇头，“我和他不熟，一点都不了解他家里是这种情况。”

小姑娘语气莫名哀愁。

栾钟海听出了点古怪：“他家里，哪种情况？”

盛喃叹气：“他一定是因为交不起学费，所以才不来上学吧？”

“…………”栾钟海低头，“？”

·

盛喃是个典型0方向感路痴。

尤其老城区这片房屋道路没有正南正北排布，栾钟海带她绕了一会儿，等到终于抵达后半区、也终于见到低矮平房以外三层小楼时候，盛喃早就连东西都不分了。

靳一住处倒是比她来路上脑补离奇画面好了很多。

虽然也是看外观就有些年纪老楼，但圈在城中村后单独小院里。院里楼不多，加起来也就四五栋样子，每一栋有两个单元，楼前楼后花坛里种着盛喃叫不出名花和树。

盛喃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跟着栾钟海上楼了。

靳一家在二楼右边那户，老式楼房楼道稍有些窄，如果要过两个人，那大概必须都侧身才能不碰到地通行。栾钟海敲门时，盛喃就乖乖抱着书，在比入户平台矮两级台阶上站着。

门开之前，盛喃预想过很多可能。

但都没想过会像此刻，现在城市里已经很少见到木质内门和金属外门依次打开以后，露出来是个慈眉善目老太太。

“你们找谁呀。”老太太声音温和，慢条斯理。

盛喃呆看着，心想是不是走错门了。

栾钟海好像并不意外，低了低身问：“您好，请问这里是靳一家吗？”

“对，”老太太扶下老花镜，认真瞅了栾钟海两眼，笑，“你是今天上午打电话过来老师吧？”

“是，是，那您一定就是靳一奶奶了？”

老太太笑着点头：“栾老师进来吧，小一这会儿不在，一般傍晚才能回……”

老太太转到一半，看见在台阶下懵着盛喃。

盛喃身高在这座北方小城里原本就是女生中偏矮行列，整个高三实验11班也没第二个161女孩；偏偏这会儿她又站在两级台阶下面，看起来跟个初中小姑娘似。

靳一奶奶看着她，不确定地问栾钟海：“这是栾老师家里女孩儿？”

“哪能啊，我闺女才12呢，”栾钟海笑道，“这女孩是靳一班里同学，跟靳一认识，算是朋友，我就带她一块过来看看靳一。”

“小一朋友？”老太太意外之后，脸上笑意更浓了些，“那你也快进来吧。”

盛喃回神，忙抱着书鞠躬：“谢谢奶奶。”

靳一奶奶眼睛笑弯下来：“这小姑娘真礼貌，还可爱。”

“……”

明明这种哄小孩似夸奖在爸爸朋友们那听过无数遍，早就麻木了，但盛喃不知道怎么还是微红了脸。

进门以后，盛喃就乖乖坐到沙发上，听栾钟海和靳一奶奶交谈。起初无非是一些对学校情况介绍，盛喃早就在赵阿姨那儿听过一遍，此时靠在柔软沙发里，再听着这絮絮叨叨话声，她只感觉意识跟着身体一样一点点地往下陷。

不知过去多久，在盛喃意识即将掉进黑暗边缘时，一声惊讶语气拉回了她——

“老师意思是，小一他从开学以后就没去上过课？”

“您……”栾钟海都愣了，“原来您不知道吗？靳一爸爸为这件事也去过学校。”

盛喃一下子清醒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靳一奶奶惊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平和下来：“这孩子，答应我回来复读，结果还跟我玩这种心眼……我还奇怪呢，都说安乔是市重点，怎么课业这么轻松，每天早早就回来了。”

栾钟海苦笑：“原来靳一是答应您才复读，难怪那天靳一父亲去学校，我看他们，关系不是很融洽。”

“小一从小跟在我身边照看长大，小学时候被他爸妈带去泉市。”

栾钟海点头：“原来靳一父母在泉市工作。”

“他们？”老太太笑着摇头，有点无奈，“他们都不在省内，各自也离这很远。”

“啊？那怎么还要接靳一去泉市？”

“他们那时候觉着安城太小，没有省重点中学，开始执意要接小一去他们那边，小一不同意，中和了一下，这才选了泉市。”靳一奶奶扶了下老花镜，眼里微微闪烁着什么，“这孩子从小就倔，他父母对他要求很……高，也从不惯他，小学时候还有人照顾，初中起就自己住了。”

栾钟海一时似乎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所以靳一小学开始父母就不在身边，一直是一个人在泉市那边……？”

靳一奶奶这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轻叹了声。

客厅里空气一时沉寂。

盛喃捏着精装书硬质书角失神，心想那她还是挺幸福。虽然盛天刚很忙，但至少基本每天都能见得到面。她没法想象一个人住在空荡荡房子里，一年三百天，每天推开门喊一声“我放学了”，没人回答，听到只有寂寥回音。

那再小房子也会觉得大吧，再燥热夏天都清冷。

她想着，忽然有点难过。

打破安静是靳一奶奶：“你要不要参观一下小一书房？”

盛喃呆了两秒才惊觉抬头：“我？”

“嗯。”靳一奶奶望着她笑得很和善。

盛喃无措：“这，会不会不合适？”

“没关系，你是小一朋友啊，”靳一奶奶起身，“我们小一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我以前还怕他有那个，自闭症什么呢。”

“……”

盛喃收到栾钟海眼神默许，就起身跟上靳一奶奶，到她身旁虚扶着：“可能因为靳一太帅了。”

“嗯？”老太太不解地转头。

盛喃脸绷得认真：“奶奶您不知道，我们年轻人里有种说法，叫‘帅到没朋友’，靳一就是典型。”

“原来是这样，”意外过后，老太太笑起来，“小一能交到你这样活泼小朋友，那我就放心多了。”

盛喃一窘。

“活泼小朋友”……

对于年满18周岁她来讲，这好像不能算是褒义词啊。

盛喃被靳一奶奶领进客厅里面小书房里。

外面阴天，像是已经全黑下来了，云在窗外压得低低，随时能下下雨来模样。

“咔哒。”

开关轻响，书房灯被靳一奶奶打开。

“小一上学以后就很少在这边住了，今年复读也是月初刚搬过来，没什么私密东西，”靳一奶奶说，“你不用拘束，随便看看都没关系。”

“谢谢奶奶。”

盛喃说着话，目光已经被书桌角落一个小相框吸引过去。

它斜撑在最墙角位置，一个巴掌大小，很普通木制相框，玻璃里面压着一张单人照，应该是小时候靳一，穿着白衬衫小长裤，站在绿油油树从前，表情酷酷，下巴撅着，比现在都要拽上天样子。

如果不是怀里还蹭着一只又胖又圆、还扒着他衣领伸懒腰大橘猫，那应该能显得更帅更酷点。

盛喃不由得弯唇。

“那是以前家里养猫，”靳一奶奶本来要出去了，见状停下，语气怀念又遗憾，“靳一刚转去泉市上学那会儿，我看他舍不得，让他一起带过去了。”

盛喃情不自禁地笑：“他一定很喜欢这只猫，不然以他性格，肯定不会容忍它这样。”

“是啊，小一很喜欢它，那时候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胖橘胖橘地唤，想叫它出来。可惜……”

盛喃回头：“可惜什么？”

靳一奶奶轻叹声：“他带它去泉市以后，学习成绩下滑了一些。他爸妈说他是玩物丧志，就把猫送人了。”

盛喃眼底笑蓦地滞住：“他没阻止吗？”

“没告诉他，他放学回去时候，猫已经不在了。”

“那后来呢？”

“其实小一那时候就是有情绪，不想在泉市上学，他后面一次考试就很努力，成绩又回去了，”老太太声音更低了点，“不过再去问接走猫那家人，说猫已经死了。送过去第二个月它跑出家门，被车轧死。”

盛喃呼吸都屏住：“怎么会……”

“是啊，就离开他两个月，怎么就死了呢。”老太太摇头，“他懂事以后，我那还是第一回见他哭，他从泉市自己一个人打车回来，一直抱着那个空了猫盒子，回来以后就靠在以前猫最喜欢趴着那个沙发角上，睡觉都不肯松开。”

“……”

“我看他那么难受，就想让他爸妈再给他买一只，他们那回也吓着了，主动带他去猫舍选，但到那儿发现是猫舍，他看都不看就走了，还说以后再也不会养猫了，让他们不用费心，”靳一奶奶苦笑，“这孩子真从小就倔，认准了那一个就不会改，我总怕他以后……”

话没说下去，老太太像一下子从回忆里醒过神，停了两秒才笑：“人老了就这样，爱念叨些旧事，你别介意啊。”

盛喃摇头，手里书抱得更紧。

她只是听都觉得胸口里发闷，不敢想如果要亲身经历，那会有多难过。

“小一那之后就没交过什么朋友了，所以他能认识你，我还是很高兴。”靳一奶奶笑得很和善，“希望你们以后也能好好相处。”

“嗯，”盛喃不知道哪来勇气，昂首挺胸得像立誓，“奶奶您放心，等靳一回学校，我会照顾好他！”

老太太一愣，看着面前这个还没自己孙子肩膀高小姑娘，随即笑起来：“好，奶奶相信。”

“……”

靳一奶奶和盛喃又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盛喃独自在书房里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停在那个相框前。

她弯下腰，把相框玻璃上那层浮灰擦掉，然后戳了戳里面小男孩脸：“胖橘只是去喵星找它小伙伴了，”像穿过时空对着镜框里小男孩，她轻声说，“所以别难过了啊，酷boy。”

“……”

老房子隔音都很一般，即便客厅里声音压得低，盛喃也还是隐约能听见栾老师在和靳一奶奶聊靳一父母事情。

听到以后她刻意往书房里面走了走，等声音模糊不清位置才停下——靳一奶奶让她来参观书房未必是支开，但她自己要有分寸才行。不该听到事情，再关心再好奇也不能听。

还好书房通着小阳台，盛喃干脆跑去窗台边上，趴着往下看。她还没住过这么矮层楼房，更没见过住处外这么有烟火气小街。

天阴了半下午，不负所望，果真还是蒙蒙地下起一层薄细雨。雨丝勾成了雾，笼在小楼下街外。天色更暗了，但陆续有摊铺灯火点起来，在昏暗傍晚像萤火虫似，一颗一颗缀成长街。

盛喃突然觉得这个住处很好，比她习惯那种推开窗外面只有高楼高楼和高楼发达中心区，不知道好多少倍。

她以后也要住到这样地方来……

盛喃看得入迷走神，完全没注意到就在她趴着二楼窗台下，几个成群男生从院里出来，停在路边。

“这鬼天气，下什么雨嘛，都没法撸串了。”有人抱怨。

裴朔扭头，恨铁不成钢地问：“你人生除了撸串还有别吗？”

对方认真想了想：“其实火锅也行。”

裴朔抬脚作势要踹他。

“哈哈老林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咳咳咳，”旁边有人笑到一半突然被呛住了似，“朔哥！你回头看看二楼那人——这不是靳哥家窗户吗？”

“嗯？我哥已经上楼了吗？”

裴朔回头，熟练地找到靳一奶奶家窗户，定睛在夜色里趴窗那人身上。

举到一半胳膊蓦地僵停在半空。

几个男生是跟着回头。

雨丝里，同样微妙寂静。

“我要是没看错话，”有人大着胆子，低声嘀咕，“这好像是，靳哥唯一带去过台球室小姑娘吧？”

“所以还真是小嫂子？上周谁神预言啊？”

“咳…别瞎说，朔哥不是都说了，人家没那种不清不白关系。”

“这天都黑了，那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待在靳哥房间等他回来……嗯，这关系可真是够纯洁、够清白。”

“难怪靳哥今晚这么早就回来，原来——”

“原来个鬼，”裴朔终于醒回神，没好气地打断，“少在这儿胡咧咧啊，我哥还是清白之身呢，一定是这小姑娘耍了什么手段才进了门。”

其余男生交换目光。

“怎么，你们不信？”裴朔恼怒，“那就在这儿等着看吧——待会儿我哥上楼了，肯定会把她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