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尴尬的安静持续了许久的时间,却是突然被勒尔锦一声:“大胆!”打破了寂静。
说着,就要撸胳膊挽袖子上前揍这个陈廷敬,陈廷敬见状怡然不惧,摆出了一副死谏的模样,却是被康熙连忙小跑着拦下。
“前明的崇祯皇帝尚且能允许文武群臣直言时事, 朕与刘大炮相较自认已经是略有不足,叔叔,是认为朕的度量比之崇祯还多有不如么?”
说着,还在勒尔锦不解的目光之下疯狂的给他使眼色。
好一会儿,康熙才重新坐在椅子上,对着陈廷敬道:“老师说的话, 确实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朕非是不能纳谏的昏君, 老师您所说的话,也确实很有道理,然而我大清肯定是不可能全盘照搬南明的相应制度的。”
“南明之所以能大兴商贸,归根到底是因为钱多,而之所以他们钱多,却是因为他们与荷兰人之间亲密合作,已经彻底垄断了海贸,其规模之大,比之当年的郑芝龙、郑成功父子,大了何止十数倍,他那境内土地可以大量种植甘蔗、棉花、丝绸、油料,即使缺粮了,也能通过外部输入来解决,朕若是缺了粮,又能从哪里解决?”
“若有富国强兵之策,朕自然也是虚心学习的,目前, 我清廷也已经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建立了合作关系, 但奈何这英国人现在打不过荷兰人,我清廷更是没有水师,没有水师之利,这海贸便无可谈起。”
“正所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其实这对一个国家,一个政权来说也同样是如此,刘大炮在的南明之所以发展的如此之快,固然,我承认刘大炮是个人才,其制度也确实有可取之处,然而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南明因为这海贸之便利,因为与荷兰人的合作,而导致他们发了一笔又一笔的横财。”
“我大清没有这样的横财,若是贸然照搬,只怕是一切都是无根之木啊。”
陈廷敬再次高声道:“臣以为,我大清虽然不能开海贸, 但山东,山西, 历来不乏大商巨贾,就算是不能全盘照搬南明之国策,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总是可以的,比如这专利之法,若是也能够颁行天下,让天下匠人都能出工出力,凭我中原之底蕴,终究必能胜那南明,区区火药制成之法,臣听说乃是刘大炮自己研发出来的,若是朝廷能驭使天下才智之士为己用,何愁不能破解啊?”
康熙面色僵硬,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却道了一句:“也好,很好,老师既然这样说,想来心中必然是早有韬略,不如就请老师将此事如何改革的具体法子,写个详细的折子递上来,再由朝中的文武百官进行商讨,如何啊?”
“是,臣,必定肝脑涂地,不辱使命。”
“朕乏了,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回去也都想一想,有什么办法能尽快的偷到那刘大炮的火药秘方,朕身体不适,要休息了。”
说完,却是扭头就走,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在此多待了。
康亲王杰书见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而后饱有深意地瞅了陈廷敬一眼,却是摇着头一边苦笑一边走了。
勒尔锦还是不明所以,忍不住追上来问道:“书哥,这,这什么情况,你刚刚怎么不说话呢,任由这陈廷敬胡说八道?皇上也是,怎么还就让他谏言写折子了呢?”
杰书面无表情地道:“不然呢?皇上若是不纳,这老货自然就要拿崇祯来与他比较了,今上这是替他把他想说的话给说了罢了。”
“不是,真要学前明那样,让这些书生胡说八道么?什么狗屁的清流,书生误国的这个道理,今上不懂,难道你也不懂么?”
“我自然是懂的,今上更是心如澄镜,只是,你当真以为今日这陈廷敬上书,代表的是那些迂腐的书生么?他可是山西人!”
“山……山西人,怎,怎么了,山西人有什么特殊的么?”
“说到底南明的那套,无非也就是颠倒了士农工商,只要咱们学,不管怎么变化,都一定是要提高商人和工匠的社会等级的,且不说分割皇权如此敏感的问题,再怎么说,商人也一定是要议政的。”
“然而历朝历代以来,从来都是南方重商,北方重农,天下十大商会中有八个半都在南边,刘大炮既已觅得先机,这全国上下的大商、豪商,早就都已经是他的人了,专利法一行,有本事的工匠更是要想尽办法往南方跑的,只有晋商,也唯有晋商,在北边,且联通中原与草原乃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轻易很难舍弃,至于工匠,现如今咱们大清的工匠,除了官匠,恐怕大多也都已在他们的手里了。”
勒尔锦一听,忍不住骂道:“这老货,原来是打了这样的心思,如此一来,不管咱们如何去改,改到哪一步,怎么改,这些晋商都会跟着获利。换言之朝廷只要是允许商人议政,山西帮迟早占据朝中的半壁江山,到时候他凭今天此议,凭他的资历,必成山西帮之首,必成汉臣之首,怕不是将来还要和咱们平起平坐吧?呸!我特么还以为他真的是一片报国之心,弄了半天结果却还是为了私利!”
杰书点头道:“这些汉人官员就是这样,明明都是在为了自己谋利的事儿,却能把自己的目的隐藏起来,包装得好像真的是在为国为民一样,好像你不依着他,你就是昏君一样。”
勒尔锦忍不住问道:“那要是依他所言,真的这样改革的话,朝廷能变得更好么?能变得和那南明一样有钱么?”
杰书摇头道:“难,太难了,你知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东施效颦么?哎~,其实今上把话里话外的意思都给他点出来了,南明的那一套,南明用之责是善政,咱们满清用之,未必就不是恶政了。”
“一来,咱们没有了海贸之利,南明之所以有钱就是因为海贸,有了海贸赚来的第一笔横财自然也就可以再用这笔横财去做许多其他的事情去赚更多的钱,说到底,南明的许多制度设计本质上,就是在设计如何花钱,如何花这笔横财,刘大炮非池中之物,他的设计确有妙处,可是咱们满清现在国库里总共也就只剩下四百多万两银子,学什么?”
“二来,咱们现在再学终究是已经有些晚了,且南人重商北人重农的这个现状就在这摆着呢,浙江人早一百年前就喊出农商皆本的政治主张了,人家的改革有基础,无数的商贾互相帮扶,这才让南明变得众人拾柴火焰高。”
“咱们清廷呢?除了让这些晋商登上这大雅之堂外,未必就能有多大作用,反倒是因此而带来的认知混乱,一定会让整个社会都变得动荡不安起来。”
“就比如说这投充之法吧,咱们八旗子弟名下几乎都有良田,也都有瞒报,借着这个名头那些地方豪强种地也好,做生意也好,总能想尽办法的偷税,也能够作威作福只手遮天,说白了,是汉人豪强与咱们八旗子弟合伙,共同偷窃了原本属于国家的税赋。”
“现在既要把商人的地位抬高,那还要不要清查田亩?地方上的事物到底怎么算,豪强和豪商到底谁说了算?”
“况且刘大炮的这套制度又不是没有缺点,最重要的地方就是没法集权,他们南明是有钱,但他刘大炮真正能使的钱又有多少?假设他南明有一百万两银子,刘大炮能使的也就是十万,我大清虽然只有二十万两银子,今上却能够把这二十万都给使了,就这,还是因为刘大炮本人作为开国之主,威望无双的缘故。”
“真若是咱们也学着刘大炮的样子来胡搞,能不能多赚一些钱,都不太好说,但今上今后在花钱的时候一定是要受制的,说白了,好处未必能落得找,但这坏处咱们却比南明来的更大。”
勒尔锦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门道,那你说,今上是看出来了?”
“当然,今上虽然年轻,但眼光能力却是不差的。”
“那他为什么还答应让那陈廷敬写奏折啊?”
杰书苦笑着反问:“不然呢?”
“当然是……是……”
“斥责他,甚至杀了他?他今天这谏言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来了,代表的就已经不是他自己了,往小了说,他代表的是山西的全体晋商,往大了说,他代表的就是所有的汉族官僚。”
“今日之满清,已经是一艘四处都漏水的破船了,我八旗子弟曾经以武勇打天下,所以以军功瓜分天下,天经地义,然而经此两年苦战,虽说咱们实力尚在,但面对明廷,实则是已经略有颓势了。”
“这一仗要打赢,仅靠兵强马壮是没用的,火器,铠甲,后勤,钱粮,尤其是火器,工匠,确实都很重要,这个时候全天下的豪商和工匠都争先恐后的往南明跑,就只有这些晋商还可以让我们倚靠,今日若是真杀了陈廷敬,至少晋商们是一定要跟咱们离心离德的,山西勾连关外啊,别忘了,当年咱们满人是怎么入关的。”
“你是说,他们不但不会为咱们出力造火器,还有可能勾连察哈尔蒙古?”
“说白了,这政治啊,从来就都是这么一回事儿,无非是谁拿得多一点,谁拿的少一点罢了,今上和咱们皇族之间有博弈,咱们爱新觉罗与其他的八旗子弟又有博弈,满人与其他在旗更是要博弈的,而博弈的底气就是实力。今日之满清已非是昔日之满清,人家晋商既然在船上,自然要要求更多的权力。”
“今上就是懂这个道理,所以才命他好好的写个折子呈上,还要与群臣讨论的,这就是要与群臣商议,重新来分配权力了,以后啊,咱们爱新觉罗不但军权难持,就连这政务,恐怕也不得不撒手了。”
勒尔锦又问道:“就没有什么办法……”
“大的办法肯定是没有,不过,若是咱们能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把明廷的火药秘方真的给偷出来,对这权力的分配必然极有益处。”
“这……好像也不是不行。”
“怎么,你难道真有办法?”
“只能说,是有个主意吧,既然那秘方在湾湾岛上,派部队去抢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但整个湾湾那么大,火药用量又这么多,若是以小规模的精锐偷偷潜入,绑架几个工匠,真的很难么?”
“此物既然被刘大炮视作朝廷命脉,必定守卫森严。”
“可派武林高手,一个不够就派十个,十个不够就一百个,总有人能活着带秘方或工匠回来。”
“哪去找那么多的武林高手做这等类似于死间之事?”
“其实,是有的。”
“哦?怎么说?”
“河南少林寺,据说其内高手如云,江湖上也一直有拳出少林,剑出华山的说法,如今这华山差不多已经是南明的座上宾了,这少林么……”
杰书想了想,道:“我满清贵胄大多信佛,礼佛,拜佛,明廷似乎极少听说他们在这一方面有什么信仰,甚至我听说,那边好像因为海贸发达的原因,很流行洋教,也就是天主教。”
“若是……像那些秃驴承诺,只要他们弄得来火药秘方,朝廷就下旨将少林寺封为护国寺,将佛教尊为国教,甚至于答应他们将来以佛法而治蒙古,害怕他们不肯出死力么?”
“此言,大善啊。”
………………
另一边。
远在澄海的刘大炮自然不知道这些,正在与老勒像老年人一样的用腿遛弯,准确的说,是在看那些欧洲人居住的富贵区域。
事实证明,只要有钱赚,什么民族矛盾都可以是个屁,现如今这里欧洲人和汉人百姓和谐共处的很,每一个汉人百姓在看到欧洲人的时候都是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
却并不是因为媚洋,纯粹是因为……这批来澄海定居的荷兰人几乎全都是西太平洋公司最早的一批股东,他们实在是太有钱了。
商业政权,商业都市,谁有钱谁就是大爷,而且可能是因为太有钱了,这些洋鬼子给人的感觉似乎都有点冤大头,关键是还有给小费的习惯。
这里的房子都是用欧洲的石材与国内的木材共同混搭建造而成的,看上去这里的房子确实是漂亮,中西结合,美轮美奂,最关键是他们大胆的在房子上用了金粉。用老勒的话说,除了面积小了一些外,这里的房子每一个拿出去,都不输欧洲王室的王宫的。
“老勒,你说,欧洲人与我们亚洲人之间,是否真的存在生活习惯的差异?”
“这里的房子也不止是我们荷兰人的,有不少都是你们明廷的本土豪商所建,风格上,在我看来是越来越趋同了,我记得你以前还跟我争论过,说你们汉人含蓄,不喜欢在房屋上贴金子,呵呵,喏,前面那个,整个房盖几乎都是金色的房子,就是龙湖商会的薛掌柜的外宅,贴起来比我们荷兰人都凶,整个房子用的全都是上好的白云石,也都是欧洲的东西。”
刘大炮闻言也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道:“你的意思是说,人的审美和文化,最终都会慢慢趋同是吧。”
老勒闻言很认真地道:“只要有充分的文化交流,有钱人最终的生活方式一定会是越来越趋同的,有钱人的生活总归是要殊途同归,大同小异的,所谓的文化差异,说白了,都是因为没钱。”
“你们住得惯就好,你说,要是让欧洲的有钱人都来澄海居住,法国的英国的西班牙的,他们都能住得习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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