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大军拔营往云州去。
军医给皇上诊过脉,除了嗓子被烟熏过,要少说话外, 还因受惊加饮食不周, 身体微虚,不可劳顿。
但皇上坚持骑马入城,并表示经此一役, 自觉愧对列祖列宗, 从今以后要洗心革面,励精图治。
入城那日,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许久未见的艳阳天。
初冬的太阳让大地遍布暖意。
纪心言独自坐在龙辇中, 从半开的帘子看向外面。
韩厉骑在马上,冕旒的玉珠遮住半张脸。
公孙阶紧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
厚重的城门推开,夹道欢迎的百姓在皇上经过时纷纷跪地叩头,无人敢与天子对视。
道路前方,以汪帆为首的一众官员跪着, 额头抵地。
等队伍行近,汪帆语带哭腔:“老奴罪该万死, 请皇上赐罪。”
车队停下,韩厉一人一马来到他面前。
踢踏声停住, 汪帆抬头, 当真是泪流满面。
“老奴苟活至今,只为了再看皇上一眼, 老奴……”
他是敢看皇上的,但这一眼看去,人却一愣,连准备好的话都忘了说。
韩厉声音微哑, 低低笑道:“你现在看到了,可以安心去死了。”
汪帆登时神色大变,膝盖一动,就要站起来。
然而他动作再快,又怎么快得过韩厉,一条腿都还没直起,泛着银光的剑就已经穿胸而过。
围观百姓发出阵阵惊呼,被拦路的衙役警告。
唐广元头都不敢抬,伏地的手微微颤抖。
他没听到韩厉说的话,只以为是龙颜大怒,今日大家命都难保。
毕竟这是皇上,被敌军俘去关了多日,此等奇耻大辱,仅仅斩杀一个太监,又怎能解气。
韩厉抽回剑,扔到汪帆尸体边。
公孙阶策马上前,朗声道:“逆贼汪帆,煽动圣上亲征,却临阵脱逃,以至圣上涉险,如今自请死罪。圣上开恩,准其全尸。”
老将开口,众人无声。
公孙阶又道:“唐大人,快把路收拾了。”
衙役忙上前将汪帆尸体拉下去。
唐广元等跟在马队后小跑着回了府衙。
一进府衙,韩厉便径直去了为皇上准备的院子,留公孙阶应付众臣。
公孙阶大致讲了下战役情况,又说:“西戎大营起火,圣上喉咙受损,短时间内不可多言,众位有事先与我说。”
大家听了,心知皇上并不打算追究,心头倒一松。
心松下来,就按部就班地去做事,想着皇上死里逃生,谁也不敢去打扰。
公孙阶不愧是沉迷权术多年的人。
他先让人去寻玉珠。
冕旒上的珠串数量是不能变的,但可以把珠子个头放大点,间隙拉长点,这样挡住的范围就更大了。
混迹官场半生,他非常明白一个道理。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都会面临很多选择。
选了其中一条路就要走到底,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试图左右逢源的,很难有好下场。
尤其在朝中为官,站队几乎是伴随一生的事,就好像赌博押宝一样。
当年辽京之变,支持辽王就是押对宝了。
其实皇上这个身份就是一个工具,强者才能发挥它的效力,弱者只能沦为别人的武器。
如果大家真的那么重视所谓血统、礼教,那辽王根本不可能上位。
公孙阶认为自己不过是权衡利弊后,重新押了一次宝而已。
这让他原本绝望的心重新燃起希望,毕竟这次他押了一个真正的强者。
韩厉回到院子,点名叫了一个司使过来。
这人名叫席洋,是个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大眼睛,娃娃脸,才从炎武营出来,新调到云州卫所不久。
他被圣上钦点,不止他自己,卫所从上到下都很惊讶。
入夜,他忐忑地站在门外,听着房中圣上传令。
“韩厉在西戎大营为救朕牺牲,今日起,左司一应事务交由朕亲自处理。以后,你就跟在朕身边作为联络官。”
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有些闷墩,但每个字都能听清楚。
席洋应是。
韩厉开始布置任务。
“第一,传令京城炎武司,立刻羁押汪帆余党,若有反抗,当场格杀。”
“第二,京城往外一百里范围内不可有流民,着京兆尹与御林军合力,将流民驱散至百里外。若见到有持武器者,即刻没收。”
第一个命令席洋明白,第二个他不太懂,但也不敢问。
“第三,花盆下压着一张纸,你把它拿起来。”
席洋领命,果然从台阶下的花盆处发现一张纸,上面是一些人名与少量个人信息。
“这二十八个人是大昭潜入的奸细,每四人一组。其中一些已经死了,一些已经逃回大昭。余下的,命左司继续追查。一旦发现……”
他顿了顿,想说话,又停住。
席洋安静地等着。
许久后,韩厉道:“一旦发现,想办法将他们赶回大昭。”
“是。”
“你下去吧。”韩厉的声音有些累。
等席洋离开后,他走到里间,摘下冕旒,对着镜子从两腮慢慢搓下一张薄薄的面皮。
纪心言穿着真丝制成的纯白中衣,头发简单挽了发髻。
作为“皇帝的女人”,她先一步进了为皇上准备的卧房。
韩厉忙了一晚上,她也没闲着。
府衙派来四个丫鬟贴身伺候,从洗澡到更衣再到梳发,足足折腾了小半天。
她坐在床边,听到了韩厉在外间说的每一句话。
自营帐内不愉快的对话后,回云州这一路,两人还没说过话。
现在,纪心言忍不住问:“那四个人是夏君才?”
“嗯。”
“还有兰芝?”
两老两少,两男两女,这样的组合可以实现多种身份变化,很合适。
韩厉又嗯了声。
纪心言道:“看来你真的不打算脱掉这身衣服了。”
连忠义堂都不要了啊。
韩厉没说话,解开龙袍上的衣带。
纪心言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总觉得心里堵堵的。
她躺到床上,负气地对着墙不理他,心里却又惦记着,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她听到他坐在床边,感觉到他躺下。
她又觉得开心了点。
她真不想和他闹别扭,两人好不容易在一起,明明应该珍惜每分每秒。
韩厉侧躺着,左手支着头,身体贴上她的背,右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丝。
“很早以前,我以为我留在忠义堂是要报仇,为我大哥为我母亲,为我那未出世的侄儿,为整个晋王府。后来我进入炎武营,逐渐明白辽王夺位有他自己的正义。安王会支持,也有他的无奈。”
“但不管是否正义,流血和牺牲的总是无辜的人。就算我报仇了,我把皇上拉下马,如果没有一个明君,还会有下一个辽王,下一个忠义堂。到了后来,我完全是惯性地做着那些事,我的愿望只剩下一个,为晋王府正名。”
“直到遇上你,喜欢上你,我才有了第二个心愿,与报仇无关的,只属于我自己的心愿。我想和你在一起快乐地生活。”
“然而就在前夜,你帮我指出了一条路,一条损失最小流血最少成功机会最大的路。走上这条路,我不但能实现前两个愿望,还能为大豫选出一个好皇帝。”
纪心言叹道:“我本意不是这样的,我根本没想到你不肯放手。”
“如果你想到,就不会说那句话了?”他的手停在她肩上。
纪心言被他问住了。
如果她提前猜到他的想法,她还会不会说出那句劝他穿上龙袍的话?
应该会吧。
当时的情形,那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甚至一度想为自己的聪明灵活变通喝彩。
韩厉声音沉沉的:“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当皇上?宁可离开也不想去京城?你不想尝尝权力的滋味吗?”
“我不知道权力什么滋味,所以也不渴求。”
“但我已经尝过快乐的滋味,我还想要。”韩厉道,“你曾经说过,要带我体会它们,你要食言吗?”
“你都是皇上了,还有什么快乐是得不到的。”
“当皇上,只有权力。你在我身边,才有快乐。”
韩厉吻着她额角。
纪心言握上他的手,摸到了那根不怎么显眼的皮绳,她亲手系上去的。
她何尝不是这样,和他分开的每一天都在思念,担心他是否受伤,担心他会不会永远消失。
她心下酸楚,闭眼强忍,轻声说:“权力是把双刃剑,你拿的这把太大了,我怕你控制不住伤了自己。”
“那你就和我一起,你亲眼看到我在做什么,就可以放心了,我也能放心了。”韩厉低声道,“权力本身没有好坏,它就和我的剑和你的匕首一样,只是一个武器。用的好,它能给百姓带来美好生活,用不好,它才会遭人唾弃。”
“难道要一辈子装下去吗?我觉得这样……”纪心言顿了顿,“太奇怪了。你是你,你又不是你。”
“我现在不敢给你承诺,但我有信心在这个位子上实现我的愿望,不光为晋王府平反,也为大豫选一个明君。像这样的亲征,再来一两次,这个国家还能剩下什么。”
道理纪心言都懂。有国才有家,他姓沈,除了小家,他心中还有一个大家。
韩厉见她不说话,反手握住她的手。
“我可以自私地求你再等我几年,等我实现了其它目标再来找你。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但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明明可以在一起,分享权力,感受快乐。”
“心言……跟我一起走吧。”韩厉叫着她的名字,“我一生都在做选择。当年母亲选择了大哥,我只能选择夏君才。我把忠义堂当成家,但最后我进了炎武营。我把陆骁当成师傅,可我选择和将死的他划清界限。我把原野当成家人,却亲手让他在我怀里闭上眼。”
“我不想再做选择了,真的没有一次能两全齐美吗?”他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她,“皇宫那么大,你不在,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没有亲人,没有伙伴,他不属于炎武司,他放弃了忠义堂。
天大地大,但没有一个角落是真正属于他的。
纪心言控制不住了,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她偷偷将它们蹭到枕巾上。
韩厉平生第一次服软,他甚至不知道服软会不会起作用。
无上的权力代表无上的责任,他怕自己在这个位置呆久了,无法再找回此刻的柔软。
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却没有催促。
纪心言缓缓吸气,又缓缓吁出。
许久许久后,她情绪平复,终于开口。
“走之前,我得回酒坊安排一下。我不在,生意不能停。”
韩厉悬着的心慢慢落回实地,过了许久,轻轻地回了一个“好”。
他埋首在她颈窝,瞬间觉得这天地都是属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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