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振南这段时间没有住在大田县城中的那间大宅里,而是选择了位于城外十里地的坞堡中。
确切的说,今年一整年他都住在这里,没有进过城。
这座坞堡,修筑在一座小山包上,一条小河从侧面蜿蜒而过,绕着坞堡转了个圈,于是坞堡三面临水,地势又高,全堡方圆百丈,堡墙用就地掘山而成的条石砌就,坚固无比,比用黄土为基的大田县城墙还要牢靠,不太平的时节躲个几百人进去避祸毫无压力。
“居安思危,要居安思危。”叶振南常常这样教育自家的人,语重心长:“你们是没见过匪患的厉害,我向太老爷争取了好久,才争来款子建了这座坞堡,费了些银子,但值得啊,你们记着,要居安思危,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这个不定什么时候,很快就应验了。
崇祯四年的大旱,延平府全境遭灾,叶振南早早的就带着全家人住进了这座建造于崇祯元年的坞堡,他是个大善人,连带的把附近的两个村子的不少村民也接纳了进去。
说也奇怪,大田县整个县都缺水,绕着坞堡的那条小河干枯得都见了河床的底,偏偏叶家坞堡中的两口井却甘泉不断,虽然水位较之平时低了不少,但总算有水冒出来,这就养活了躲到坞堡里的几百口人。
“怎样?我经常说什么来着,要居安思危。”
叶振南把手里的细瓷小碗轻轻放下,碗底在朱漆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啪踏声,响声细腻而柔和,彰显出这只碗用瓷的卓尔不凡,然后用一方洁白的帕子,擦擦嘴角残留的燕窝渣子。
“居安思危。”他重复道:“若不是我修这坞堡,挖这井,坉那么些粮食,我们这些人还不是跟外面一样,饿得前胸贴后背,所以要居安思危。”
在朱漆圆桌对面,站着几个人,毕恭毕敬的听着,垂手肃立,认真的点着头。
“老爷说的是,我们都记着的。”他们掐媚的答道:“都记着老爷的好,要不是老爷高瞻远瞩,我们都得饿死。”
叶振南却谦虚的把手摇了摇,指指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这不是我说的,是太老爷说的,太老爷当年能官居首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靠的是啥?不就是居安思危吗?当年呐,想那阉党祸害朝纲……”
他突然闭嘴,撸着白胡须瞧瞧面前的几个管事,鼻孔里嗤了一声:“罢了,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不说了,你们拜拜太老爷吧。”
几个管事忙一起躬身,朝那幅画深深的拜下去。
叶振南在边上叨叨:“拜太老爷,心要诚,我叶家能出太老爷这么大的人物,就是太太老爷当年拜佛心诚,你们诚心一点,日后家里也一定能出几个争气的子弟。”
管事们闻声把腰弯得更低了,胸口几乎碰到了自己的膝盖,然后才起身,笑嘻嘻的道:“我们必然心诚,不过跟着老爷,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差,我们对老爷的心才是最诚的。”
叶振南于是笑得更欢了,他站起身,离开圆桌,走到屋檐下去逗弄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八哥,道:“罢了,说正事吧,昨日矿上可有什么事需要禀报老爷我知晓的?”
几个管事忙收敛笑容,一个个的开始轮流汇报。
一开口,就不是好消息。
“老爷,我们在山里一共有十八口矿井,两座铁矿,一座铜矿,其余的都是煤矿,因天降大灾,这几个月矿上都不大正常,这老爷是知道的。”
“不就是缺人嘛。”叶振南道:“近期官府在赈灾,喂饱了灾民的肚子,活下来不少人,人手的问题应该能缓解。”
“老爷说的是。”一个管事忙道:“官府三天前开始放粮,又设了粥棚,倒是救了不少人的命,我们年前就预定矿工的村子有很多人活了下来,前天我们就派人去这些村里按契约招人,果然招到人了。”
“那就极好,毕竟矿上耽搁不起,前天还有好几个大老板派人催我送煤、铁,说浙江的船厂、北面的铁厂都等着用,若是再不送,日后就不用我们叶家的矿了,买别家的去,我们不能延误啊。”叶振南点点头,欣慰的道:“其实招矿工进山,我们是在积德呐,想想看,进矿山我们要管饭,干得好还有赏钱,这多么好。”
几个管事齐声道:“老爷功德无量!”
叶振南微笑,把头凑近鸟儿,用嘴嘘嘘的逗弄,一边问道:“招了多少人?”
管事们合计了一下:“一共一百三十六人。”
叶振南逗弄鸟儿的嘴一下就停止了嘘嘘,片刻过后,怒气冲冲的扭转过来:“一百多人?这点人还不够我一个矿用的!”
“这个……”管事们急忙辩解:“我等今天再出去招人,老爷,老百姓全都聚在城门附近,官府眼皮底下,强行掳人有点……所以我们一般都是晚上去的,黑灯瞎火,效率不高。”
“怕什么?有什么比我山里的矿重要?”叶振南拧紧了眉头:“去招!白日里去招,官府问起就报我叶家的名!”
管事们一听,底气就足了,一迭声的答应,接下来就是一些账目上的事,说了大半个时辰。
末了,看看日上三杆了,大家说得正差不多的时候,一个管事想起来什么,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说了出来:“老爷,昨晚上我的人出去招人的时候,抓了个当兵的回来。”
“当兵的?”叶振南一怔:“抓当兵的干啥?不必,缺人也不用抓当兵的,不要平白招惹军户,免得指挥使司又来找由头要钱。”
“不是要抓他挖矿,是他管闲事。”管事道:“我的一个工头昨晚上在城外关帝庙寻见一个年初和我们签了契约的村子,契约都是列明了的,今年那村子应当出五十个人头进矿,于是工头向他们要人,本来说得好好的,突然出来个当兵的捣乱子,把我们的人打了。”
“把我们的人打了?”叶振南微皱眉头:“为什么打人?”
“当兵的都这么横,也许是帮那个村子出头吧。”管事愤愤的道:“那鸟人好厉害,工头带了五六个人都不是他对手,幸好昨晚我们出去的人多,附近另外几个工头恰好碰上,大家一起上,才把那厮打倒。”
叶振南沉吟片刻,停止逗鸟,走了几步问道:“人呢?”
“带回来了,关在外面的地窖里。”管事凶狠狠的道:“请老爷发落。”
“一个兵汉,也须问我么?”叶振南哼了一声,道:“无非是府里那个营头的逃卒,这年头,营里也吃不饱饭,送到山上去挖矿吧,两三个月就死在矿里了。”
“是。”那管事答应着,却不想旁边另一个管事拦住了他。
“老爷,小的突然想到,大田县一向少于见着当兵的,境内也没有挨着卫所,这个兵汉,莫非是最近来赈灾的夷州兵?”
“夷州兵?”叶振南已经走回屋内,桌子上吃剩的早饭已经被丫鬟们撤去,一盏新鲜冒泡的清茶正升腾着热气,他拿起盖碗吹了吹:“哦,我知道,巡抚大人四处求粮,前些日子运来的赈灾粮食就是从夷州来的。”
“正是,小的想,若是夷州兵,贸然送到山上弄死恐怕不妥,毕竟昨晚上的事很多人都看到了,瞒不住。”说话的管事看起来老成些,说话也有分寸:“如果传入巡抚大人的耳朵里,恐有麻烦。”
“巡抚大人又怎样?”拿人的管事嚷嚷道:“他行凶在先,打官司我们也不怕!巡抚大人总不能不讲理吧?”
叶振南不语,半眯着眼思量。
他知道如今官府最重要的,就是赈灾,若是绑了来赈灾的官兵,这麻烦可不小,划不来。
拿人的管事似乎很护犊子,绑人的工头是他手下,眼见叶振南犹豫,眼珠子一转,又道:“老爷,说起来这夷州兵,还有件事,可可恶得紧!”
“何事?”叶振南漫不经心的问。
“他们开设粥棚是假,拐卖人口才是真!”管事添油加醋的呱躁:“我查过了,这些夷州人每每施粥的时候,都会劝说乡民百姓,说夷州地广人稀,赋税轻薄,只要过海去落地生根,就能活得自在,不但能得到田地,还有官府扶持,老爷你听听,这不是拐卖人口还能是什么?”
他把嘴巴凑近叶振南的耳边:“老爷,他们拐的,全是壮年丁口,人都被他们拐走了,我们上哪儿找矿工去?这两天有不少本该上山的人成群结队奔夷州去,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这最后一句话,犹如一个响锤,让叶振南半眯的眼睛立马瞪得溜圆。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老爷,我怎么敢骗你?”管事忙道:“这事早就在外面传开了,人人知晓。”
“若是如此,那就不能放任下去了。”叶振南用眼神询问其他几个管事,得到众人一致的点头,于是把茶盏在桌子上重重的一顿:“卫所我们不招惹,但不等于怕他们!拐我们的矿工,伤天害理,我叶家书香世家,学孔孟之道,就要主持这个公道!”
“老爷说得对,我们怎么做?”管事忙问。
叶振南把头朝后一仰:“令人将那军汉用箭穿了双耳,五花大绑了,送去县城里游街,写份状纸,就说他平白行凶打人,让几个人扯破衣服,弄点伤,作为苦主去告衙门,给那夷州兵一点颜色看看。”
几个管事对视一眼,老成管事道:“老爷,县衙恐怕管不了这事。”
“县里自然管不了,多半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叶振南哼声道:“人家是来送粮的,衙门会给他们面子。”
“那……”几个管事迷惑了。
“我这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也是一个警告。”叶振南训斥道:“我们经商的,得饶人处且饶人。拐卖人口、行凶伤人,这两顶帽子谅他什么军头也顶不住,若是知趣,自己就会罢手,这叫就坡下驴,懂不懂?”
“懂了懂了!”几个管事茅塞顿开,拍马屁道:“老爷果然英明,即能让军汉们知道厉害,又不做得十分过分,还给了个台阶,实在是妙!”
叶振南微微一笑,矜持的端起茶盏:“记着,让扮苦主的人扮得像一点,别被人看出来。”
“这个老爷放心。”拿人的管事自信的道:“不用假装,那鸟人下手极重,我们昨晚跟他交手的人还有四五个下不了床,手折脚瘸的,保管真的不能再真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