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小花才喊出口师父两个字,兜头就是一捧冰凉的雪被老人家挥袖抽在她脸上,混着细碎冰渣与柔软的雪,扑在脸上化成水珠,又因为天气太过寒冷不过几息又凝结成细小的冰珠挂在她的眉毛与眼睫上。
平白给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娃渡上一层银霜,仿佛虚长了年岁。
“师父?”黑发黑眼的圆脸女孩眼睫被凝挂的冰珠粘连,她看不清面前的人,胸口却滚烫着发痛,眼泪鼻涕一起流了满脸,长着嘴巴地望着老人,看着呆傻极了。
老者两道眉毛是长长一缕灰白,他生气起来长眉都在跟着一起颤,一巴掌糊上女娃的后脑勺,“皮猴子!让你打坐,不是让你睡觉!冰天雪地是为静心,愣是睡过去,你是想冻死在外头?”
“……”云小花捂着后脑勺不语,她流着眼泪看过自己的手脚与周边,最终将视线放在面前的老者身上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她连滚带爬的起身,脚下被冰雪一滑摔了大跤。
女孩手脚井用仿佛不会控制肢体一般,看着可怜又好笑,她扑到老人跟前也只抱住老人的腰际,接着就发出了嚎啕哭声。
最是不当回事的寻常过往,最为伤神。
“师父,师父,师父……我回家了,师父你为什么让我下山,我不要再下山,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我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人都长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还有妖魔鬼怪,还有叫咒灵的东西,外面的世界好乱啊,师父我好害怕,我打不过它们,你和师兄们快来帮我呀……帮助我的人被吃掉了,我给他们报了仇。”
“我还认识了好多新朋友,他们很特别,人却很好。师父,道,祖师们的典籍记载的是真的,我回家了。我还……”
云小花颠三倒四的说着脑海中混乱的记忆与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像是终于回到最安心的地方放下了盔甲与武器,任由那些无数次在心底盘桓的情绪从深处翻涌而上。
不管是否合理,那些曾只存在过一瞬的念头与情绪,在此刻一一重现放大,硬生生逼着云小花去面对与看清,企图拉扯着她沉沦。
一阵冷风卷着冰雪吹过,有鹤发出鸣叫声挥舞着双翼轻盈落在两人身旁。细长的鸟喙叨了叨云小花的发,掉下一条红色的发绳在雪地上红得刺目。
“师父,我好想你们啊,我害怕咒灵,害怕那么多未知的危险,我不想战斗也不想杀人。如果其他咒术师可以早早杀掉它就好了,我就不用拼命去复仇。我或许就可以早日回家了,我不喜欢那个国家,也不喜欢那里的语言。”云小花边说着边长大,直到变成下山那刻模样的她跪在地面攥着师父的衣角,泪水滴滴答答在积雪上砸出几个小坑,颤抖的哭腔发出悲号。
“为什么我没有拉着他们陪我战斗,说不定加上他们,我们谁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度雷劫。师父,一个人好累啊,身体内脏破裂的感觉好痛,被砍掉手臂的感觉好可怕,被天雷灼烧身体每一寸好可怕啊,比所有之前身体遭受过的痛苦加起来再翻倍还要更痛……”
天雷?
她哭得上气不接不下气,扭头扯着衣服擦脸时见到了一抹红色,她茫然地看着那条发绳,突然吐出一句,“师父,我没有到家是不是?我好像死在了天雷之下。所以,所以我?”
老人在云小花痛哭时就不再说话,他站在原地任由云小花发泄情绪与恐惧,神情淡然地摸摸旁边蹭着他的鹤颈。
“哭够了?还记得为师让你下山时,跟你说的话吗?”
“你现下可是要饿死了?别无他法了?可要回观里与你师父和师兄弟们抢饭吃了?”
云小花身形一僵,猛地抬头,漆黑的眼中写满了惊慌,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意思?为什么师父要这么说,师父知道我……”
【饿不死……就别想着回来啦,别念想啦。”】
踏入先天之境,她就没有再感受到饥饿。
“知道什么?我只知吾辈求道之人,天地辽阔,幕天席地何处去不得?何处不是归处?大道难行唯勉力独行,其他的贫道一介凡人,甚也不知。即当日你选择下山,便算你出师,可以与道友道号相称。”
“我这破观,或可容道友落脚,却非道友的家。”
“惊鸿道友既已持心剑,邀天地一问,何以不睁心眼?”
老人的身影消失了,那只鹤却还停留在原地垂首望着云小花,一人一鹤默默对望。
鹤嘴开开合合,口吐人言,“还有什么心念怨恨不甘都说出来,我在看,我在听,生死轮转跨一轮,到死到生,只有我们彼此相伴。”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是我的不甘怨恨,软弱逃避,不敢承担没有勇气,推卸责任,怕疼怕长大。
人一生,赤条条来,孤零零去。由生到死,不离不弃同甘共苦,知晓最好的模样与最阴暗心思的人,只一个。能对自己最好也对自己最狠的人,只一个,那人都是自己。
何尝不是生之极死之极。
那鹤的声音与云小花一模一样,它说着说着,模样也变成了雷劫前破衣乱发,浑身是伤与血痂的云小花。
而另一个满口抱怨的云小花缩水成一个十岁的小孩,孩子瞪着那个乞丐似的自己,说,“我替你骂了,替你哭了,你终于不逃避了?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为什么不承认我?!”
“因为害怕。”云小花眼皮半垂,盯着那条躺在雪中的红色发绳,爬梳过满头乱发露出整张脸,苦笑着承认,“我没敢算卦问什么时候能回去。没敢问哪怕一点关于师父他们的事情,更不敢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敢搜对岸国家的一点消息。因为我大概能感觉到……”
“我根本就不在原来的世界了,对么。”
云小花看到心中所执念,顿时感到心上一松,她蹲下身平视另一个自己,一个她不想极力否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摆在面前的事实。
若说之前她以为的炼心求道是斩念断妄,光风霁月仙人身,心怀天下苍生英雄式的人物。神仙怎么可以有妄念**,怎么可以贪生怕死,求道之人又怎么会想要用他人的命来换自己生还的概率。
所以她一厢情愿将其抛在脑后,便是不存在了。
尽管她不想承认,觉得不对不好,事实上,云小花就是一边举剑怀着满腔孤勇与天雷一战,一边在内心中后悔过下山,后悔过给春花奶奶报仇,后悔没有选择更轻松的道路,后悔孤身一人和羂索对上……
“如果我早点用武功去赚快钱,不讲什么规矩和道义,早就可以帮春花奶奶换个地方住,她们是不是就不会死去。如果我杀了那个追债的组织头目就好了,我就不用出去,或许可以救下他们。”
“如果我没有那么倔强,明明没有咒力也要自己硬着头皮上,非要选择踏上大道之路,等五条悟和夏油杰几年后变强,我可以更轻松的活下去。如果我雇佣伏黑甚尔,嘴巴上欠他钱,先骗人过来帮忙不好吗?我应该在羂索出现的一瞬间就下手杀他,而不是犹豫着等来一个会领域的咒灵威胁我。”
“如果我再多磨炼几年,以后以我的能力也足够保证性命之下杀掉羂索,其他人和我无关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还有许多如果,都是我曾真心闪过的一念。”
“你觉得这样的我不好,不对,卑鄙下贱,又丑陋又肮脏。你这么辱骂我,你不要我了。”小小一点的云小花流着眼泪,攥着小拳头的手背愤愤擦过眼角,带出浅浅一道红痕,“可是——我只想保护你啊!!我们自己过得幸福平安,安安全全找回家的路不好吗?轻松安逸的活着有什么不好?**与软弱哪里不对?轻松赚钱让大家开心又有哪里不可以?我凭本事苦练的功夫,顺应规则赚到的钱,谁来抢,谁来影响我,我就杀谁!!”
“谁让我不开心,谁欺负你,我就要记在心里,报复诅咒回去!”
“你就要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性命以外的东西,否定我抛弃我?!!你不知道人的感情与关系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吗?!我偏不!你不要我,你要光明正大风光无限的死,我就要让你看到你惨败,你会跟被抛弃的我一起死!”
“你没了我,你的道就是经不起拷问!没有阴,哪里来的阳?没有恶,何以评判什么是善?没有上,哪来的下?你想要光明无限,我就拥有等同的相反力量。你永远甩不掉我!”
大道运转,孤阴不长,独阳不生。人身虽小,暗合天地,阴阳五行俱全,七情六欲起根而生。
在阴阳轮转中的找到平衡,分踏阴阳,不偏不倚,是谓一。
是她偏颇了。
“问心,问心。现下是心来问我。”云小花半跪下一条腿,她换了视角与心念重新感受这份属于自己的阴,她诚恳道,“若是我想改变,我需要怎么做?”
小小的云小花看着另一个自己,张开自己小小的怀抱,说,“给我一个拥抱,不要抛弃我,不要骂我,不要与我分离。承认我,看着我,听我讲话,与我玩。”
“仅此而已?”
“我跟口是心非眼睛还瞎的你不一样,我心软。”
云小花伸出手将那个小小的自己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两个人的身影幻化成黑白二色的光纠缠在一起。
太阴中有少阳,太阳中有少阴。它们在流动间逐渐变得完整,完整得成为一个完美的圆——太极。
*
于外界而言,三道惊雷凝聚成的粗壮雷龙直接吞没了劫云覆盖的整片大地,刺目的光令所有直视的人现下看不到任何东西,距离稍近的武装人员当场晕了过去,围观距离最近的一群人,还能站着不超过十人。
海浪拍击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响起,五条悟的六眼在最后的雷光中似乎被莫名的力量封闭起来,他现在也是个睁眼瞎,灵敏的感官却让他嗅闻到了海水的咸腥味,身体表面似乎被溅上冰凉的海水。
骤然失去视觉的状态令人焦躁不安,加上没了轰轰作响的雷霆,一时令人迷茫。
“杰?发生了什么?我看不到了,你怎么样?”五条悟反复闭眼睁眼,眼前白茫茫一片,他伸着胳膊往旁边摸去。
夏油杰也是睁着无神的双眼,手边护着太宰治的小肩膀,神情比五条悟还迷茫,“我也看不到,眼睛暂时失明需要时间恢复。悟,你说小花姐……能活下来吗?”
无人回答。
任谁看到那种说是天灾,不如说是天罚更贴切的场面,都没办法违背常理说某个人类能活下来的话语。
最后的那道雷霆,可是覆盖了整片雷云范围的正下方。
五条悟和夏油杰到现在还一头雾水,他们不明白云小花做了什么居然招来这么可怕的劫难去针对她。
太宰治蔫巴巴地闭着眼睛,刚想说点人间不值得,他还是找到无痛幸福死亡之类话,鼻间似乎在呼吸间吸入了某个柔软带香的小东西,他忍不住打了个打喷嚏,飚出两滴泪来。
男孩揉着鼻尖睁开眼,他可以看到了。
自天际投下一抹光,独独偏爱一隅。月下飞舞着漫天花瓣,面前数十米开外还是土地深坑的地方,现在成了一面倒映着夜空,没有丝毫波澜的水镜。在更远的地方,被光围绕的地方是一株参天巨树,树冠上层层叠叠的花朵簇拥成粉白发光的云团,巨树和它脚下所抓的泥土形成的小小岛屿,成为这片新开拓的海面上唯一的风景。
太宰治上前几步,从仿佛悬浮着无数星辰的水波中捞起飘浮过来的花瓣,他观察了一会儿,分辨出来,“是桃花。”
他的夜晚视力井不算多好,可远处仿佛神迹一般的光芒将这片海面映照得清楚,他在粉白的花团,上下如照镜子般的夜幕繁星包围中心,望见一抹白色的身影。
“夏油君。”太宰治抓紧黑发少年的手腕。
“我们看到了。”五条悟笑着回答,他与夏油杰对视一眼,语气轻松地说,“正好,我有一脑袋的问题想要得到解答。”
“也有帐要和她算。”
睁眼重塑身体后就发现自己站在莫名多出的桃树下,云小花一眼便认出这颗桃树与她的渊源,她断掉的剑,没想到会变成一颗桃花树。
她身上多出的衣袍似乎是某种馈赠。
云小花围着巨树转了一圈,她抬起头在某个位置发现了奇妙的树纹,横横竖竖,没有一笔位置正常,但那两个字,她很熟悉。
——惊鸿。
眼神从层层叠叠的花冠上掠过,云小花看到一个拴着木牌的红绳在树枝间摇曳,她曾经听师兄们讲过,有些地方求姻缘许愿之类的活动,就有绑着红绳和祈愿挂在树上的讲究。
云小花心神一动,她站在树枝上蹲下身将红色的绳结解开,漆黑如瀑的发从肩膀滑下,她伸手翻过木牌。
实在是好奇为什么自己的剑变作的树上,会挂着一个这个东西。
木牌上写着——【愿云小花,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祈愿人;王春花】
云小花看到它的瞬间,似乎同时看到春花奶奶坐在许多地方,抽空就拿出红绳来编着什么,心与口都念叨着。
【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小花要平平安安……】
每说一句,编织一下,最后便是一个平安结了。
温热的泪水滴在手中的木牌上,云小花的手一空,她的手里哪里有什么木牌,不过是她折下的一束带花的桃枝,花瓣是可爱剔透的粉白,每一朵花瓣的中间有细细一道红线,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
就像她身体重塑后,额心多出的那一抹窄红。
云小花手指插入发间在脑后盘发,随手将桃枝插入发髻固定在脑后。她坐在树干上轻轻晃动双腿,随性的动作引得花瓣纷纷落下,在树下下了一场花雨。
“承蒙关照。”
“一路走好。”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小天使问了更新时间。这边统一回答下,很抱歉没办法固定下来时间段。工作结束回家后,码字7点左右开始,到差不多一章字数,可能在9,10点,或者卡文就更晚一点。没有存稿的苦逼作者,会努力保持下日更码字,如果太晚了该休息就休息,建议小天使们别等,隔天看也一样。
企图py一个一周咕一两天的权限。眼神暗示jpg,偶尔也会有工作累了啥也不想干的时候。不过还是会努力保持日更啦。感谢在2021-09-2722:32:54~2021-09-2823:2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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