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扬起了个大早,风度翩翩地摇着羽扇往帅帐走。
走到帅帐前,却见主公提着一把刀要进旁边的小帐子,姜扬大惊失色,疾走数步扑将过去:“主公!刀、刀下留人啊!”
顾烈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姜扬话脱出口就觉得不对,被主公一嫌弃,讪讪地笑,找补道:“您怎么舍得把这压箱底的宝刀拿出来?给狄小哥开开眼?”
这一晚上就从狄小先生成了狄小哥,看来姜扬对狄其野之将才确实是万分欣赏。
“他没个兵器,借他用用。”
姜扬又一次目送主公掀帘进了帐子,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
将杂思撇之脑后,姜扬欣慰地想,主公对善战之才是真好,连特地命人打造的宝刀都舍得送,识人善用,姜扬与有荣焉。
“这是什么?”
狄其野在和头发较劲,一看顾烈提着把杀机四溢的刀进来,霎时松了手,几步走到顾烈面前。
就是对锻造一无所知的狄其野,也能看出这把刀的非凡之处。
它是一柄环首刀,刀柄最顶端是金色龙环,惟妙惟肖的金龙衔着尾巴。刀柄和顾烈握在另一只手中的刀鞘皆是十分漂亮的青铜色,饰有纤细的金色云龙纹,修长坚韧,暗藏锋芒。
雪白光亮的刀身又直又窄,厚实的刀背和锋利的刀刃构成一个险恶的弧度,刀身上还有滚珠血槽,美到极致,狠到极致。
最特别之处在于这把刀是顾烈设计,为了在骑马打仗时更好发挥,刀背加厚,足以承载用刀者全力砍伐的力道。而它的刀柄和刀身都长于一般的环首刀,尤其是刀头拉长的长弧刀刃,足以取走对骑人头。
方才顾烈掀帘进帐,外头的日光在指地的刀身上一晃,晕出的彩光似是弧状光刃往帐内一划而过,霎时便令人心头一窒,杀气逼人。
这是一把注定要蹈锋饮血的凶器。
“青龙刀,”顾烈翻手挽了个花,回刀入鞘,把刀放在狄其野手里,“借你。”
当年顾烈还想改善自己的陆战风评,打了这柄刀,想着有机会一雪前耻时拿出来用,谁料到他等啊等,等来个用兵如神狄其野,根本不给他留下任何机会。这刀被他挂成了装饰,在武将间是一大趣谈。
狄其野还挺喜欢这刀,后来问顾烈讨过,那时顾烈正因为他和风族首领私下见面的传闻疑心大起,自然不愿给,赏了别的。
到最后,这把凶兵竟然没怎么上过战场,可谓是宝刀蒙尘。
俗话说得好,宝刀配英雄。
狄其野抓住刀柄将刀抽出三分,热烈地打量锋刃,然后好好收进刀鞘,看回顾烈:“借我?主公小气。”
本就不舍的顾烈脸一黑,下巴往镜台一点:“坐。”
狄其野瞬间领会了顾烈的意思,抓着刀往镜台前一坐,眼含笑意,老实不客气地把梳子往身后一递:“有劳。”
伸手拢起乌黑细密的长发,顾烈慢慢用梳子梳通,好在狄其野的头发细滑,被他之前百般折腾,竟然没打结。
顾烈边梳边问:“如今天下三分,你可知各是谁主?”
狄其野看着铜镜,仔细斟酌着回答,好似天下皆知的事情他并不十分清楚,又好似知道得太多不愿泄漏天机,生怕自己说快了:“退守北方的燕朝,南侵中原的风族,和主公的楚军。”
将布带绕进乌发中,顾烈仔细解说道:“一是燕朝,群雄反燕后,燕朝退守雍、雷、翼三州,为主的是文人皇帝杨平,但三州实质上是被燕朝的四大名阀把控。”
“二是打云草原的风族,他们去年冬天趁中原乱局南侵,已经占了西州。”
“三是楚军,占了荆州、信州,和刚打下的蜀州。”
“剩下的三州:秦州、中州、青州无主,势力纷繁,大多都与四大名阀有纠葛往来,故而不可拆分看待。”
“除了这三方,还有一些小股势力占山为王,不足为惧。”
狄其野不能动脑袋,轻嗯一声为应,又问:“主公下一战,想打青州?”
顾烈手中布带一紧,狄其野头皮一痛,嘶一声,被顾烈教训了句:“忍着。”
待得发髻梳成,顾烈才道:“世人都以为楚军会一鼓作气,北上攻秦州,你为何觉得我想打青州?”
狄其野连磕绊都不打,理所当然地应道:“风族已经占了西州,秦州北与西州接壤,南与雍州相邻,打秦州,风族与燕朝都有可能为了自身安危攻楚,那楚军会陷入双边作战。同时,蜀州虽然已经打下,但人心尚不驯服,一旦楚军在前方遇困,蜀州人心浮动,有可能后方起火。”
说得都对。
顾烈满意点头,再问:“那为何打青州?”
“青州背靠荆州和信州,都是楚军占地,后防无忧,大可放手去打。青州虽与四大名阀纠葛不清,但毕竟已经不属燕朝控制,四大名阀不能贸然出兵,就算出兵,也可分而破之,不费吹灰之力。”
还不费吹灰之力。
……实话是实话,未免太狂了些。
顾烈把梳子往镜台上一丢,半认真半戏谑地说,“你这么说话,是要得罪人的。”
狄其野对铜镜看看,满意地握着刀站起来,笑得好看,说出来的话却照样张狂:“人人都有嘴,但不是人人会打仗。”
那意思似乎俨然是:得罪就得罪了,有我能打吗?
顾烈皱眉,语带规劝:“你初来乍到,如此树敌行事,日后如何自处?”
狄其野眼神绕过他的眉头,歪头想想,笑起来:“人言可畏,但主公英明。我如何会不能自处。”
良将折戟,鹿死弓藏,也许只证明,未遇良主。
顾烈眼前一暗,仿佛又见多年后那天,突然穿起了一身白衣铁甲的定国侯。
他总是一副潇洒懒散的模样,笑得随意,明明天纵英才,却袖手不理朝中事,没被拘在宫里的时日,就找机会四处去游玩,还动用人力物力往宫里寄路上买的玩意儿,绿豆糕的手作方子,琉璃灯,蒲草编的兔子……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闹得文官纷纷参他不务正业、鱼肉百姓。
几乎要累死在勤政殿的顾烈对着这些参本,议也不是不议也不是,气得呕心,总觉得狄其野是故意的。
那天是未央宫饮宴,狄其野是那副老样子,往嘴里扔了颗葡萄。
他不知为何穿了一身铁甲白衣,不是富贵花,是封鞘利刃,潇洒落拓的模样把宫女勾得脸红心跳。
“陛下。”
顾烈那阵子被他气狠了,板着脸看他,他却端起青玉杯对顾烈一笑,似是刚神游天外回来一般突然说起,“臣在乡间野里,听说砒_霜有个别名,叫人言。”
“人言可畏啊陛下。”
顾烈揉揉眉心,也笑了:“那我要是不英明,你就随人去说了,不打算改改?”
狄其野察觉顾烈笑得奇怪,但没处寻思,跟着顾烈往外走,只说:“不会的。”
他把前半句直接给否了,就是不回答后半句。
“这么信我?”顾烈一手掀起帐帘,转头看他,调侃似的问。
狄其野略一思索,认真答:“我效忠的是主公,别人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干系。忠臣良将,不就该这样吗?”
这是在棺材里躺了多少年的迂腐老儒生才说得出来的话。
“你从哪儿听来的?”
“书上都这么写。”
他居然是认真的,不是在玩笑,于是顾烈几乎要被他逗笑了:“那本书上没写‘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狄其野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把刀,若再无用武之地,留着伤人伤己,不如断了熔了,免得相看两厌。”
相看两厌。
顾烈呼吸一窒,咬着牙出了帐子。
狄其野莫名其妙地看着顾烈突然大步往前走,好似在赶时间,于是握着刀紧跟着顾烈进了帅帐。
一进去,狄其野就撞上了满脸欣慰的姜扬。
姜扬才三十三,看二十一岁的狄其野眼神慈祥得像是看儿子一样,他满意地看看人,又满意地看看刀,淳淳叮嘱:“宝刀配英雄,狄小哥,你可不要辜负主公一片心意。”
明了姜扬是一片善意,狄其野笑笑:“我一定好好用它。”
姜扬连声说好。
“不过,”狄其野把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来,“我听说大楚崇火崇凤,为什么主公的刀是青龙刀?”
姜扬怜爱地看了乡下孩子一眼,解释道:“主公武库所藏颇丰,平日里常用的紫霜剑,剑上装饰有我大楚的火凤纹章。”
乡野小民毕竟是没见识,堂堂楚王,怎么可能就一把刀。
狄其野的满意度霎时就低了半分,原来除了这把有名的青龙刀,他还有很多刀。
姜扬见狄其野有些不得劲,立刻被狄其野对主公的孺慕之情感动了,安慰道:“这把刀是主公亲自设计,青龙和火凤一样,同为瑞兽,古语有言”
“龙凤呈祥?”恢复好心情的狄其野接口猜道。
姜扬被这四个字震得嘴角一歪,还没来得及说话,陆翼在他们身后哈哈大笑:“狄兄弟,你可真有意思。”
顾烈坐在帅位上,手指往扶手上一敲。
众将各归各位,默然肃立。
“闹够了?”
众将有的嬉皮笑脸有的寻常表情,但都不敢再出声。
“闹够了来说正事。姜扬,你先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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