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只是寻常的山洞。
不过它宽大、干燥,比露宿野外是要好上许多,里面有张简易的木床和烧火的土坑,外面有半扇木门,夜里防野兽虫蛇。
“你还真是野生野长,”顾烈笑话狄其野,想到这人下了战场就过分爱干净的本性,还感叹道,“难为你了,真不容易。”
狄其野对来自主公的嘲讽翻了个白眼。
老乞丐的遗体躺在角落里的简单木床上,小乞儿才知道这原是狄其野住的地方,不安地看看狄其野,道歉说:“我不知道这里原有人住。”
“无需多想,”狄其野当然不会计较这个,“我当初被强掳至此,找个地方存身罢了。这山洞也不是我开的,原先就有,能帮上你我,也是缘分。”
小乞儿放下心来,还是很郑重地道了谢。
他近日大悲大喜,实在经历了太多,方才仇人身死,他到现在都还是懵的,不过是这两三日突遭大难,习惯了强撑出一股镇定。
如今走到木床边,见到老乞丐的遗体,往昔种种近日种种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小乞儿强撑的镇定松懈下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床边,再也忍耐不住,把脸藏在手臂里,埋头不出声地哭起来。
狄其野和顾烈都不曾亲手养育过孩子。
顾烈前世尝试过,但他每次抱一抱小太子,小太子回去不是哭闹就是生病,柳王后抱着小太子请求他,说也许是八字不和,不可过分亲近。顾烈责备自己命数不好,也依言克制着父亲天性,到后来,连姜扬的孩子都比小太子更亲近他。
因此两个大人面面相觑,视线短暂相交,然后立刻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都假装没有不知所措。
顾烈观察着干燥平整的山洞洞壁,忽而疑惑:“这山洞是何人所开?”
“不知,”狄其野随他的视线看去,“我找到它时,它是被枯藤草树遮住的,已经是废弃很久的模样。”
顾烈伸手:“青龙刀借我。”
狄其野有不好的预感,舍不得:“你有紫霜剑。”
没听说过谁家主公想用个自己赏的刀都借不来的。
但谁让人家的青龙刀是战场利器呢。
顾烈咬牙解下紫霜剑,右拳正握着剑柄,直直刺向靠山的那面洞壁。
“你想干……”狄其野看顾烈一副凿墙的模样,莫名其妙,话音未落,却见那山壁破了个洞。
这山也太薄了吧?
顾烈一点都不顾惜紫霜剑名贵的剑鞘,利落地依着裂缝又刺了几下,山壁像墙皮一样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能看见后面是砖地。
既然是砖地,就证明是人工所建的痕迹。
狄其野和顾烈对视一眼,一起用脚踹开剩下的山壁,一幅宏伟景象出现在他们眼前。
山壁后是向下的石砖坡道,坡道所达之处,是挖空整座山建造出的宏伟藏书阁。
四周山体镶嵌无数明珠,亮如晨曦,书海浩瀚,层层书架高叠,东南方几处悬挂无数竹简,不知有何机巧,山阁内竟有微风徐来,干燥的威风带有香气,是防虫防腐的护书香料。
上方的山体岩石被凿出【天下藏书阁】五个大字,落款【公子雳】。
左右是一副对联,亦是凿岩写就:【人世汲营水中月,清涧观心一卷书。*】
毕生心血。
巧夺天工。
小乞儿不识文字,都被此景此阁震得不敢说话,跟在默默步入山阁的两个大人身后。
踏下坡道,细细观来,才知这浩瀚书海,天文地理无所不包,从先秦春秋以来,按朝代分为数块,是围绕中央以八卦分阵,再以类别标出藏书架,护书香料将书籍竹简保存得极好,几乎不见疏散。
不愧是传说中遍藏经典的天下藏书阁。此名不虚。
经过架架藏书走到正中央,是夫子讲学的道场模样,上有讲坛,下有学案,讲坛上一人孤坐,手握竹刀笔,面前是摊开的竹简。
那是一具衣衫未腐的风干骸骨。
顾烈行至那人身后,观其竹简上的记述。
“为避恶仆高望,余自封于藏书阁中……查知春秋数卷典册被其偷走卖出,余甚心痛。其不知悔改,强占家财,余年事已高,不能抗衡。”
原来那老贼名为高望,如同顾烈推断的那样,确实是窃书家仆,却没想到他还强占了主人的家财。
“思来想去,余惟愿守住天下典籍,故而自封于书阁。”
“余也命不久矣,又虑尸气于藏书有害,数日来皆以护书香料为食,自夸风雅。常言道‘书中自有千斤粟’,余守百万斤粟而饿死,可谓是一‘守书奴’也。”
……
虽是临死所记,却也不乏诙谐之处,足见公子雳才高识远、本性豁达,顾烈自叹不如。
顾烈抬首,四周瀚海书海尽入眼底,他步步走下讲坛,回身行至中线,郑重撩袍一跪,行大礼。
乱世经典离散,许多贤达学识就此不存,公子雳护住天下藏书阁,就是护住了经典传承,毕生心血,造福后世。
如此圣贤,当得起帝王一跪。
小乞儿乖乖随拜。
狄其野从无人重视过往的时代而来,深知传承一旦断裂,有多么难以找寻,因此也深受触动,单膝跪地,低头行礼。
山阁寂寂,明珠皑皑,三人跪拜先圣,无人观礼,却个个行礼行得庄重,皆是一片赤诚。
狄其野与顾烈简单记录了山阁概要,好生掩盖了入口,出山洞时已近日暮时分。
顾烈是拿主意的人,他说不如在此过夜,明日再出谷,那狄其野也只能照办,和小乞儿去整理住人的竹屋。
整理出今晚歇脚的地方,小乞儿去给老乞丐挖坟,狄其野四处找不到顾烈,拉着不肯离开大棕马的无双去找人。
无双东嗅西嗅,带路往溪边行去。
顾烈坐在高石上,抱剑临溪。
他看着眼前怪石嶙峋的湍急窄溪,想象着数十年前,这条溪水还是平缓宽柔的模样,文人贤士们曲水流觞,词赋相和,大先生高坐讲坛,为众生开卷明义,叙述华章。
他等不及想要再次重现此等盛世景象。有了天下藏书阁的经纶典册,不知多少遗珠能够重现光辉,照亮大楚的前行之路。
不能心急,顾烈告诫自己。
他还没有征服天下,还没有立楚登基,他不能心急。
狄其野将不满的无双拴在松树下,放轻了脚步,走到顾烈身边,也在高石上坐下。
“大楚会有国富民安的一天,”顾烈突然开口。
狄其野不知主公从何说起,一愣,然后笑了笑:“我信。”
顾烈侧过脸凝眸看他:“你可知,打天下难,守天下也难?”
“主公,”狄其野觉得他这是在铺垫什么,警惕地说,“有话直说啊。”
顾烈就有话直说:“平定天下后,你想做什么?”
“解甲归田,游山玩水?”狄其野似是调笑着回答。
顾烈不想理他了。
狄其野见顾烈不搭理自己,想了想,稍稍在言语上做了让步:“我保证不给您添乱。”
顾烈心想,你不添乱,你添堵。
“哦,不给我添乱,”顾烈放慢了语气,试图给狄其野下套,“那意思是,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反正嘴上答应又不要钱,狄其野很爽快地答:“有何不可。”
顾烈一看就知这人有口无心,心里不信,嘴上接道:“那我记下了,狄将军,你可不要食言而肥啊。”
狄其野被顾烈奇怪的认真弄得摸不着头脑,他自认近来可是非常守规矩,还陪顾烈突然奇想来青城山,简直可靠得不能更可靠,完全不懂顾烈这问从何而来,于是歪头看看顾烈,转移话题道:“主公,该吃饭了。不过,有个小问题。”
“……怎么?”两人独处的时候,狄其野一客气,顾烈心就开始往上悬。
狄其野还知道不好意思:“这个,我和那小乞儿,都不会做饭。”
还是喝营养剂的时代方便,也不知道顾烈厨艺如何。狄其野心里评估着主公厨艺,发现顾烈视线黑沉,立刻指了指被拴在松树下的无双:“不过我打了两只野鸡。那小乞儿涮干净了厨具还煮上了饭。”
顾烈听懂了。
狄其野不是喊他回去吃饭的。
是找他回去做饭的。
“狄其野,”顾烈伸手按了按额头,“你说你的理想是效忠明君,当个忠臣良将?”
狄其野点头:“是。”
“哪朝哪代哪一家的忠臣良将找主公做饭?”
“……顾家?”
“……”
“决定不带近卫的又不是我,”狄其野小声说。
“闭嘴。”
小乞儿心怀自己不会下厨地愧疚,努力给顾烈打下手,一边照顾着灶火,一边递水递调料,一个顶得上狄其野五个。
狄其野反坐着竹椅,手搭在椅背上撑着脑袋,满眼兴味地观察主公下厨的全过程。
顾烈煮开水,顾烈褪鸡毛,顾烈切鸡肉,顾烈炒姜蒜,顾烈切葱花……顾烈青筋直跳,瞪了狄其野一眼。
狄其野假咳一声,又磨磨蹭蹭看了半天,才走过来,状似勤快地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锅内肉香四溢,大火收着汤汁,咕噜咕噜冒着泡,馋得让人口舌生津。
顾烈递了双筷子给他:“试味道。”
狄其野也不推辞,挟了块鸡肉,吹两下就咬,一口下去肉嫩鲜滑,对主公诚恳夸道:“好吃。”
顾烈让小乞儿撤火,用大锅的余热将汤汁再收一收,就等着盛进陶锅里。
狄其野换了双筷子,挟了块鸡肉戳到顾烈嘴边:“你也试试。”
突然戳过来一块鸡肉,顾烈差点以为是暗器,面对狄其野的突发奇想,顾烈只当是他胡乱玩闹,无奈皱眉:“你试过了,我何必试?”
狄其野晃晃那块鸡肉,拽起他的成语道:“解衣推食,君臣佳话,你试试。”
顾烈心里一股气直冲心口,这人知道这个词典故何来,那人又是何下场吗!
狄其野不肯放弃,那架势像是顾烈再不吃,他能给顾烈塞嘴里。
顾烈不想跟他拉扯,张口把肉吃了。
“好吃吗?”
“你要我王婆卖瓜?”
“就问你好不好吃,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尚可。”
“这么好吃你居然说尚可?”
“……你说得跟你做的似的。”
“我这叫急主公之所急。”
“……”
小乞儿对着灶火思考,怎么楚王和狄将军,和戏台上演的君臣,完全不一样啊。
他们感情真好。
并未察觉“完全不一样”的顾烈和狄其野还在你来我往,一点不知道小乞儿在想什么。
入夜。
黄昏时狄其野打着为主公服务的旗号和小乞儿一起找到了浴所,百忙之中还坚持收拾干净,夜里舒舒服服沐浴完了,才知道去问顾烈用不用烧水。
顾烈已经习惯了狄其野这种有条件就一定爱干净的行为,倒没说他什么。至于先自己享受才知道问主公……他现在至少还记得问了。
前世狄其野可是干出过先回府沐浴再进宫述职这种事,被文臣上折子骂了足足小半年。
想到那些折子,顾烈又是一阵头痛。
狄其野出去放了报平安的烟花回来,意欲找顾烈说一说那小乞儿的处置问题。
观今日顾烈待那小乞儿的态度,狄其野暗自怀疑主公是想收养他。
这可就事关重大了,顾烈自己还没有娶妻生子,先收养一个,那可就是长子,长子不是嫡子,以后立储必然是暗潮汹涌,威胁大楚根基。
倒不是狄其野多在意顾烈的后宫问题,而是狄其野想到这里,才记起,史书中顾烈根本没有立嫡,也没有立长,他从中州顾找了个继承人。
以前狄其野没想过,今日一联系,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顾烈为什么要从中州顾找继承人?他自己的孩子呢?
“主公。”
狄其野推门时,顾烈在穿衣。
作者有话要说:*对联是我胡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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