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大楚帝王抱着他家将军把话说开了一半,未央宫又重归了温宁的气氛,叫元宝为首的下人们都松了口气。
但狄其野毕竟不好糊弄,被仔仔细细吃得连根手指头都懒得动,脑子却清醒得很快:“你绕这么大一圈,就光为了这个?”
另一半的话,顾烈自己想开了懒得跟他提,因此是绝口不认,假作茫然:“那还有什么?”
狄其野哼哼的笑了两声,那意思是,你最好不要让我抓出把柄。
在他面前玩战术,那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纵使他下了战场,在人心算谋上远没有顾烈那么老奸巨猾,但他也不是吃素的。
顾烈把人收纳在怀里,嘴上装起了委屈:“老奸巨猾?将军这是嫌我老了啊。”
到底老没老,腰酸背痛的定国侯最清楚了。
这么个龙精虎猛的人感叹自己年老,也怨不得狄其野不想听,真老了的人哪有这种持久胃口。
想起来就让狄其野生气。
于是狄其野没和顾烈打招呼,又去了趟祝府,探望祝北河。
他隐约觉得,能在祝北河这里找着答案。
定国侯大驾光临,锦衣近卫护身开道,一进门,狄其野让近卫都退出去了,他是来探病的,又不是来砸场的,他再懒于人情世故,也没有上门搅和病人家属的道理。
本来祝北河就常年把狄小哥当个后辈子侄似的看,祝夫人也听祝北河哭笑不得的说过当年少年将军留纸条的事迹,定国侯两次来都没摆排场,家常探病似的,祝夫人也就顺水推舟,和亲戚走动一样,直接把定国侯领到偏厅,陪病榻上的祝北河说话。
对狄其野,也许是当年那番“主公不会误会我”言论给祝北河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祝北河心里对他是既有惋惜又有担忧的,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狄小哥再好也是个男人,若能和陛下长长久久,那倒好了,若是不能,到头来,被人诟病的终究不会是陛下。
因此,祝北河还特地将狄小哥行军打仗时的风采与女儿说了数次,祝雁湖冰雪聪明,自然听出了爹爹对定国侯的回护之意,尽管不知为何,还是存在了心上。
所以狄其野来,祝北河也很高兴,拉着他絮絮说了好些话,从当年留纸条气人一路说到打进燕都,昔日戎马岁月仿佛还在眼前,一眨眼女儿都要嫁人了,真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好惊人的流光。
狄其野忽然想到:“顾烈他,在荆信举兵的时候,是什么样?”
天底下对陛下自然而然直呼其名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祝北河也不以为意,慢慢回想起来,忽而笑出了声,对狄其野讲了件旧事。
那时顾烈还不是陛下,甚至也还不是主公,大家都还管顾烈叫“少主”。
楚顾家臣随顾烈在荆信交界起兵,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荆州的燕军水师,纵然燕军无能,可人头数目是楚军的近二十倍,就算十个打一个也能把楚军给灭了。
所以,楚军在荆州,仗着水泽浩渺,玩的是游击战,一点点将燕军水师蚕食殆尽。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尤其是楚军侵占下一定的土地之后,既要保护好占下的领土,又要出动主力去打仗,其中多少艰险多少血泪,不是一两句说的完的。
其中有这么一次,顾烈带着小股精兵出去扰敌,被燕军包围在连天芦苇荡中,不仅随时有被搜到杀头的危险,而且所带的不多补给已经见底了。
深谙水性的近卫已经带着求援信游了出去,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警惕耐心等待。
那时楚军人丁不旺,经常所有将领都在外打仗,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谁没回来,接到求援的是祝北河,近卫迅速把事情一说,祝北河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这可是楚顾唯一的命脉,少主要是没了,他们还打个鬼啊?
祝北河赶紧展开信一看,暗地赞了声好。
顾烈不是要他带粮草去救人,顾烈要他带上粮草精兵,和他里应外合,将包围他的燕兵给剿了!
要是有这么个儿子,祝北河能半夜笑醒。
但再怎么欣赏少主的胆气,少主毕竟是被敌军给围着呢,祝北河悬着一颗心,立刻找了颜法古,两人带上粮草精兵,仔细按着少主所说制定了计划,兵分两路急忙忙向芦苇荡赶去。
路上,祝北河还因为半夜赶路太过心急,掉下了河差点没捞上来,后来被颜法古知道了,还取笑他险些“碑河”。
颜法古外面包围,祝北河赶去接应顾烈,他累死累活赶到被包围的暗点一看,本以为被围困的众人饿得该愁云惨雾了,没想到顾烈正领着人捉鱼呢。
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像条大白鱼似的从水里游出来,他赤着上身,肌理漂亮,湿透的马尾和长裤都紧紧贴在身上,勾出肩背和长腿有力的轮廓。
他本来就是楚人白肤,这下全身挂着水光,看上去跟发光似的。
顾烈怀里还抱了条大草鱼,他把草鱼往泥地上一摔,问:“多少条了?”
火头兵还嫌弃:“少主,呢草鱼大了不好吃,再捉两条肉细细的鲫鱼来么。”
顾烈正拧头发呢,闻言笑骂:“捉鲫鱼来给你下_奶啊!”
众人指着有些富态的火头兵哈哈大笑。
说笑归说笑,顾烈正准备再下水,祝北河这才回过神来呢,连忙喊住:“站住站住,少主,别跳啊。”
众人一看是祝北河,爆发出小声欢呼,“送粮来了!”“终于不用继续吃鱼了!”
顾烈蹲水边上揉腿,笑着抱怨:“早出声啊你,我腿都扭了。”
祝北河调侃他:“我当您浪里白条呢,原来不是啊?”
顾烈把拧了的筋用力揉开,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用力跺了跺腿,把剩下那点不舒服给震走,笑着招呼祝北河道:“一路辛苦了,没给我吓着吧?”
“少主言重了,属下分所应当,”祝北河忍了忍,还是说,“您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祝北河怕他染了风寒,赶紧着人给他披上衣裳,自己亲手倒了杯热茶来。
顾烈讪讪一笑,笑完了又是那副少年雄主的模样,拍拍祝北河的肩膀:“吃顿好的,吃完了,咱们一仗把他们给全歼了。”
火头兵在一旁酸溜溜道:“全_奸了?那正好满塘子鲫鱼给他们下奶呗。”
顾烈虽然乐意和他们玩笑,可太过的玩笑他是听不下去的,闻言喷出来一口茶,好笑地一脚踹过去:“没完了你。”
火头兵被少主不轻不重的踢了一脚,嘿嘿直笑。
众人饱餐一顿,接下来一场仗,也许是饿了数日的缘故,打得是凶悍异常,把包围而来的燕兵尽数歼灭在芦苇荡中。
顾烈不仅收了船只,还让人把燕兵兵服给扒了,将颜法古、祝北河和自己带的兵一汇合,直接调头去攻打燕军水师的三水寨之一,大获全胜。
看着祝北河说起少主神采飞扬的模样,狄其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能够对顾烈数十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
他们一路看顾烈从少主成长为大楚帝王,追随忠勇之情自不必说,顾烈待他们,也着实是用了心的。
要知道,其实那时候,顾烈心中也是难生喜怒的,那些嬉笑怒骂,不能说全是作伪,顾烈是一心要与他们兄弟相处并肩作战,才用心与他们打成一片。
可那毕竟不是本心所为。
那时顾烈是怎样在部下面前用心的勉强自己,同时还要在刀光剑影中带着楚军争霸天下,可以说在内在外都不得松懈片刻。
顾烈从一开始,就走的是一条孤零零的王道。
如果没有重来,顾烈一辈子,都会是这样孤零零的走下去。
狄其野想来,顿觉后怕。
“你不能半路丢下我啊。”
狄其野到此时,才更深的理解了顾烈这句话。
顾烈不知他家将军有了新感悟,他还在政事堂见人。
来人是严家家主,严六莹。
现在,是前任严家家主了。
严六莹那日被狄其野一点,心中到底忧虑,后来左成岚事发,严家人竟然深信左家不会倒,并不以为然,认定了左成岚能够全身而退。
严六莹手中权力大多放给了侄子侄孙,严家人对她面上恭敬,也只是恭敬而已,对她的劝告,大多置若未闻。
尤其是自己如珠如宝宠着的侄孙女,在左成岚伏法后,求到她这里,说:“我们严家富可敌国,而今左姐姐的父亲为定国侯所害,咱们严家如何不能为她申冤?”
从那一刻,严六莹心底明白,这个家,是彻底没救了。
京城近来热议的,除了太子即将大婚,就是严家家主叛家离族的消息。
严六莹今日来见陛下,是来辞行的。
她骨子里是个顽强的人,否则,不可能在国灭家难风雨飘摇之夕担起严家的担子。
“民女愧对陛下赏识,”严六莹挽起鬓发,凄然一笑,“那日民女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说要为陛下行商万里,为大楚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万万没想到今日,落得个无家无族,浮萍自流的下场。”
顾烈却道:“六莹过谦了。你为严家做的一切,寡人看在眼里。做生意么,哪有稳赚不赔的,都是一时起一时落。若有心,东山再起,指日可待。自己当家作主,也好过为他人子侄做嫁衣。”
严六莹心意一动,可又是踌躇:“民女如今只手单拳,虽也有些得用人手,可已是这个年纪,着实再难走南闯北了。”
“若要过安稳日子,寡人也不强求,”顾烈随和道,“若是还愿意行商,秦州是个好地方,日后必成东西贸易之门户。”
严六莹顿时定了主意:“谢陛下提点,民女明白了。”
顾烈却又问:“你这么离开京城,当真没有牵挂了?”
严六莹一愣,却又笑了:“陛下这话,民女听不明白。牵不牵挂的,不清不楚无名无份,没什么好说的。”
顾烈总不能替人告白,于是也笑了:“你说得对。有些人,不敢开口,就让他后悔去吧。”
严六莹飒爽一笑,起身告辞。
出宫门的时候,严六莹坐着轿子在前头走,后面一个颜法古愁眉苦脸地跟着,跟到严六莹家门口,无言无语地走了。
严六莹一进门,招呼伙计:“都麻溜儿的打点行装!”
伙计们各个纳罕,自家姑奶奶平日里骂人发狠都带着笑脸,怎么今日面圣回来这么生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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