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墓园。
工作日的墓园很是冷清,一排一排白色的墓碑镌刻着一个个逝去的名字,前方放着鲜花和贡品。李照独臂只人,在墓园寻找到了熟悉的两张面孔,刚刚献上花朵,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哒,哒,哒。
这是高跟鞋的声音,清脆而又扣人心弦。
“你好,李照。”高跟鞋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在李照的身后,“我能跟你谈一谈吗?”
“……是你?”李照平静地转过身,站起来,“很久不见了,老同学。”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挑的女子,年岁和李照看上去差不多,穿着高跟鞋的状况下,和李照几乎等高。她带着金丝边框眼镜,一身ol职业装束,看起来像是某个高楼大厦中的高管秘书。胸前鼓鼓囊囊的一片撑满了白色衬衫,精致的五官携带着一丝自信而知性的气质,不算浓厚过分但又正式的妆容给人明艳的感觉,明眸皓齿,红唇细眉。
这几乎是个完美的女人。
女人没有立刻和李照聊天,在她的手中也有两束鲜花。她越过李照,对着墓园上的两张黑白色照片献上花朵。
“嗯,老同学,真是好久不见。”做完了这一切,她才站了起来,对着李照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目光在李照的独臂上停留了一下,然后莞尔一笑,笑容中有惊艳,有佩服,“我没想过,曾经班上最不起眼的你,居然成了这样一个人物。”
李照深深看了一眼那墓碑上的头像,“不要在这里说话,换个地方吧。”
他的语气,神态,动作……种种,都好像并不意外这个女人的出现,甚至还反而有一种掌握一切的感觉。
李照似乎早料到了她的来访。
女人挑了挑眉,似乎很意外李照的平静,但还是应声,“嗯。”
两个人离开了墓园,走在绿荫之中。一个是明艳动人的美人,似乎应该出入高楼大厦之中,一个是只手独臂的男人,似乎是个行走在乡野间的流浪汉,这两个人的组合有一种巨大的违和感。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
“我记得你追求过我。”女人看了李照一眼,她很想看看这个现在渊渟岳峙的男子,是否会有害羞的样子,“你对我写过情书,不是吗?”
“是的。”李照神色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事情,“我喜欢你,鱼纯。”
鱼纯愣了一愣,“哦,喜欢……不是‘喜欢过’吗?”
喜欢,和喜欢过,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老实说,李照的用词是大大地出乎她的预料,她虽然是因为和李照有过一段特殊关系而来此的……当然,更确切来说,是李照对她一厢情愿,她以前实在不记得这个路人同学。
但此一时也彼一时,自十多年前那场惨案,李照的经历资料种种,她昨天也看在眼中,可以说触目惊心。
现在的李照,和以前可以说是两个人也不过分,她实在也没奢望自己现在还能在他心中有独特的地位。
“就是喜欢,不是喜欢过,到现在也是喜欢。”李照真诚的,一字一字地说,“我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那是懵懂的初恋,的确有难以让人忘却的奇妙滋味。”
这句话说完,即使李照并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天空。鱼纯也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过了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不是没有被人表白过,以前的鱼纯往往能够以平常心对待这样的人,因为她根本不为所动。
可惜李照不一样,他所做的事情,他所拥有的力量,这都是让她不能够以平常心对待的。
那是足以让人心惊胆战,小心翼翼来面对的东西,就好像是面对一头猛虎。
一个人被一头猛虎表白,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是欢喜?那当然不可能。是厌憎?那也不至于。
鱼纯的内心有一种奇妙的情绪滋生出来。
是……荣幸。
就好像被一个皇帝看中一样,那是一种即使不喜欢对方,也会因对方的赏识而得意的感觉。
老实说,即使现在鱼纯也觉得不可思议,时间真是一种有魔力的东西。
曾经的她是校园中万人瞩目的女神,而李照不过是无数喜欢她的芸芸众生中一份子,他的喜欢对鱼纯而言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东西,甚至都不会去在意。
——但现在的她,却会因为对方的喜欢,油然而生出一种荣幸的情绪。
真是奇也怪哉!
“老同学,你这话让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鱼纯苦笑着,抬头看向面前的天空,天空黯淡了下来,阴阴沉沉,到达黄昏,“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我知道。”李照如数家珍一般,“你自高中毕业之后,明明有优良的成绩,却没有考上大学。这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难处,你的家庭条件很好。其实正因为你的家庭太好,所以你才有了另外的选择。你加入到了国家的秘密组织,成为了一名隐藏在暗处,处理各种私密事件的特殊干员。你本来可以有优渥的生活,却选择走入危险的境地之中,可以说对你这样的人而言,这是一个很伟大的选择。”
鱼纯又一次惊异地看了一眼李照。
“你对我的了解很深……是罗山帮你得到的消息?”她笑了笑,笑容中有些黯然,“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进入之后才知道,这里到处都有了不得的人物,我只能算是平凡中的平凡,普通中的普通。平白无故忙活了这么多年,我也未能干成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是远远不如你了。”
她的语气之中,有些许羡慕。
李照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前方,好似是默认了,“……”
鱼纯又抱怨道,“我就小小地客气一下,贬低自己而已,你怎么都不反驳一下的?”
“你是个骄傲而聪明的人,我不想骗你。”李照说,“我的欺骗不会得到有效,你也得不到安慰,这是一件很虚伪的事情。但我相信,你是不会一直普通的,你一直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迟早会有大放光芒的那一刻。”
鱼纯眨眨眼睛,忽然笑了笑,“你很会夸人呢。”
“说正事吧。”李照说,“其实我知道你的来意,你现在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要借助以前的关系,靠近我而已。”
“啊,被看透了。”鱼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过来与你为敌的。”
李照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维持着平静的面容,直到此刻听了这句话,却忽然有了一丝丝的松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鱼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笑意。
“我并不担心你们与我为敌。”李照脸上的笑意,一现即去,随后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一个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是你们要担心与我为敌才对。”
他说这话,让鱼纯的表情,一瞬间凝固。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根本不相信有任何一个人的力量,能够与自己背后的组织抗衡,更何况这个人还断了一只手。
但不管李照的能力能不能与组织抗衡,反正比她这么个心比天高的小卒要高许多就是了,就算是组织内部,也对他颇为重视。
所以她也不愿意与其纠缠这件事情。
鱼纯转移话题,“你所做出的事情,在我们内部已经传开了。我的队长也是自小学习功夫,他的太极拳得到了真髓,做过许多了不起的大事,这样的人物见了你所造成的场面,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过,你杀死的那个李维斯,如果和他一战,他最多也就能支撑十多招。”
“我知道他,‘小武桩子’王子异。据说他自小练习太极拳,一招一式都成了太极拳的教科书,活桩子,精准无比。”李照想了想说,“不过如果他以此自得,水平止步于此。那他是大错特错了,李维斯要击败他用不了十招,只用三招就足够了。”
……这个李照,这么久没见,怎么这样狂妄了。
鱼纯听得脸上表情僵硬,也不知道该赞成这句话,还是反驳这句话。
她虽然也身在组织,为国效力,但是并不是王子异那种特工式的人员,出生入死,暗中杀敌,而是后勤、查阅资料等等文职方向上的人物。
更何况,她一直也对武学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嗤之以鼻。
李照所讲述的这些,对她而言不过是天方夜谭。
过了一会儿,她才谈起正事,“反正大家都很怕你,队长是想要请教你,但没有得到批准,因为他是珍贵人才,大家都害怕他忘了任务而向你挑战,最后反而被你打死,我们是得不偿失的。忙活来去,到了最后才查出你与我有过……有过同窗之谊……”
她说到这里,也有些脸红,低下了头。
这不是羞涩,而是害臊。
这两种情绪,看似相同,实际上却是不同的。前者是女子情动,后者却是不好意思。
鱼纯的话语之中,说的虽然是同窗之谊,但她其实都不记得李照。
而她这次前来,也未必是别人看她有什么能耐,能够拿捏住李照这个硬骨头。她之所以能够前来,和她的能力无关,只是一个很简单很经典的说法,叫做“美人计”。
所以鱼纯的脸红之中,还有一些羞恼在里边。
不是情动,而是羞耻,耻辱。
貂蝉纵然伟大,但如果让一个自我感觉是花木兰的女子,去做貂蝉的事情,她都不免会有这种羞恼。
李照面色如常,好似并不在意鱼纯是怀有目的靠近自己,“你找我做什么?”
他的气质一如既往,虚无空洞,缥缈冷漠。
事实上,在与李维斯一战之后,李照的气质就更进一步。之前他身上还有些许人味儿,现在连这一份味道都没有了。
鱼纯羞恼之余,也顿感失望。
她静静看着李照,然后发出一个泄气般的声音。
她本来听李照说还喜欢自己,虽然觉得美人计很是无耻也无聊,但也免不了心头一喜,觉得总算能办成一件实事了。
可这样一看,对方好像只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
也对,他到底是在国外历经生死多年,怎么可能还那么天真呢。可恶,刚才一定是故意想要看笑话了……
羞恼归羞恼,鱼纯到底也是被挑选出来的精英,很快整理了心情,正色道,“老同学,组织这次派我找你,是要达成两个任务。第一点,说服你加入到我们组织内部。”
李照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俗事缠身,难成大道。”
鱼纯并不意外,也不惊讶,“队长也这么说,其实你们罗山就有他的师弟,他亲自询问过关于你的事情,最后得出的结论,说你是天生的求道者,是要出世的人物,不可能为俗事效力……虽然我以前没怎么看出来就是了。”
“刘邦也在四十八岁才起兵,五十四岁就成了皇帝。”李照说,“有些人天生是有某种才能,但自己也没发觉,直到某个时候,或是主动或是被动,才能有发掘潜能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皱了皱眉,眼神略黯。
“啊……”鱼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知道李照所说的“某个时候”,就是他家破人亡那一次的事情。
其实对于鱼纯而言,既然要执行任务,本应该尽力避免这种禁忌的。但是不知为何,她在李照面前,总觉得有种轻松的感觉,这或许是曾经的彼此身份关系,让她有种下意识的松懈,难以真正将他当做一个可怕的人物看待。
李照道,“既然第一件事情,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失败,那第二件事情应该才是主要目的吧。”
“是的,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就摊牌了吧。”鱼纯说,“我们发现了叶若华的尸体,你杀了他。而在杀他之前,他身上遭受过严刑拷打的痕迹,这些手法很重,都是你做的?”
李照点了点头,“没错。”
鱼纯眉头一皱,忽然一转头,紧紧盯着李照,“就我们所知,叶若华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你既然到最后杀了他,肯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了吧?”
“不用一步一步问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李照也转过头,看向了鱼纯,“江波景明就是除了叶若华之外,令我家破人亡的另一个仇敌。而你却要阻止我杀死江波景明,是吗?”
他的目光,比鱼纯锐利许多,像是两把长剑刺来,咄咄逼人。
“……不是阻止,是劝阻。”鱼纯难以维持自己强硬的态度,略显心虚地歪了歪脑袋,“他这样的人物,不能够在s市出问题……岂止是s市,他在整个华夏国都是不能够出问题的。不过我们并不是不让你报仇,江波景明只是现在不能死,现在死了不太合适,可是他未来有朝一日,总有一个该死的时候,到那时我们……我们也可以支持你……”
她忽然又一次恼怒起来,这一次是对自己。
她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口拙舌笨,在李照的目光面前,就连一点理直气壮的态度都拿不出来。
“我明白这十年来,你为什么一事无成了。”就在这时,李照忽然笑了笑,“因为你实在不适合说亏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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