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暗忖之余,道士拿定了主意,忍不住跟上了李二狗。
以前的道士,虽然跟踪李二狗,但是并没有一天十二个时辰贴身相陪。
一来,他觉得那实在没必要,显得自己好似多么在意这所谓的高人和武功一样,平白丢了身份体面;二来,他多少觉得这算一项挑战,虽然也没人跟他有过什么约定,但他就是觉得凡事要有些规则,依靠自己的努力让李二狗自个儿把秘密说出来,才算是“赢了”。
自己偷偷跟踪李二狗找到背后那人,这叫作弊,不光彩也不体面。
这是一种儿戏的心态。
但到了道士这个身份、这个处境,人生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儿戏而已,他是有游戏的资本。
不过今日,他却改变了主意。
因为就在刚才,道士已经决定要收李二狗为徒,尽管这个李二狗的体质,是注定成不了内家高手,但就那一番话语,也太过于合他胃口了——当然,用道士的说法,是为“真怕这小子哪日胡言乱语,没有保护自己的手段,最终被抓去午门抄斩,祸及全家”。
看法变了,处事的手段也就变了。
现在道士,已经不准备和李二狗背后那高手玩游戏了,他要破坏游戏规则。
“接下来,找到那背后的家伙,再说服他把二狗子让给贫道。”
这就是道士的计划。
一路跟随李二狗,道士逐渐接近了他们的家。
那是村尾的一家民居,两间竹屋,由篱笆围着。空间倒是不小,但是四下荒凉,菜地被荒废已久,鸡鸭鹅舍也空空如也,如果不是李二狗一头栽了进去,道士真会觉得这是个被废弃了的民居。
他躺在竹屋外密林中的一株树上,从怀里掏出一壶酒来。
买酒的钱是从那个咒骂李二狗的人身上拿来的,道士并不缺钱,但是用别人钱买来的酒却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他就这么喝酒,等待。
喝着喝着,脑子发晕,身子发热,逐渐有了一种飘飘欲仙,迷离忘我的感觉。
真是好酒!
过得不久,道士在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系列嘈杂的声音。
“什么情况?难道是二狗子背后那人?”
道士倏然间惊醒过来,扭头看了过去。但见天色已晚,四周静悄悄的,可竹屋内部的蜡烛点燃,火光跳跃,照亮四下,投射出一大一小两个漆黑的人影来。
其中那个大一点的指手画脚,十分激动的样子,影子也上下飘荡,拉扯变形,宛若鬼魅一般。
而小一些的,则规规矩矩站在原地,低头不语,木讷而老实。
“原来是李二狗和他爹李越……他们在吵什么?”
道士眼见不是梦寐以求的高人,不免精神一泄,但仔细一听内容,听着听着却眉头大皱起来。
片刻后,一只脚踹开了李家的房门。
“好聒噪一死读书的!”道士面带醉意,大着舌头说话,“你个老不修,贫道我在旁边可听了有那么久了,这孩子不就是背不了一些诗书经义吗?你就要这样骂他?你是个什么东西!?”
李越是个脸色苍白的男子,眼见道士的到来,大惊失色,“什么人,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也配当人亲爹?”道士走上前去,抬起就是一脚踹了过去,“可笑,可笑,你滚开吧你!”
而李越这么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人,哪里遭受过这种疯道人,一脚就被踢在一旁,啪嗒一下,晕了过去。
道士醉意大盛,转过头去,只见一旁的李二狗面色平静的样子。
他说,“你背后那人可没我对你好。”
然后就脑袋一摆,醉倒过去。
李二狗站在原地,左看了看右看了看,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放这儿肯定是不行的,李二狗准备将李越拖到床上去休息,而道士则可以放在屋外。
李越是彻彻底底的昏厥了,还好安置,李二狗喘几口气的功夫就拿下了。
而回到这边,道士却只是醉了过去,其实还有残留的意识。李二狗双手一抓在他身上,他的手也立刻搭在了李二狗手上。
李二狗的脸色立马变得铁青,一股一股汗水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像是触摸到了冰块或是火焰一般。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骨头捏得嘎吱嘎吱响。
“大胆!”
道士嘟囔了一句,睡眼睁开了刹那,扫了两眼李二狗,忽然神色动容,手一松,念两句,“孩子,孩子,你来找我了?别怪我,不是阿爹不要你,不是阿爹不要你……”
说着说着,双眼一红,又从怀里掏出了那酒壶出来,咕咕咕一口饮尽,然后哈哈大笑三声,身子一软,再度醉死过去。
房间又恢复了平静。
“……”
李二狗呆呆看着这变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又去抓道士。这下就没了后续,显然这道士眼见是李二狗,所以彻彻底底放下了戒备,真真正正地把意识交托给了本能。
李二狗拖着道士,来到了物外的竹林之中,将其放在一颗老树旁边,摆正身体姿态,仿若只是小憩,放心地点了点头。
最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掌上有些红肿的痕迹,像是被铁锤砸过,于是发涨发红,显得可怕。
李二狗微眯双眸,忽然调整呼吸,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按摩自己红肿的那只手。
他的按摩动作很缓慢、很有力,一下一下,在动作的时候还伴随着呼吸的节奏,也是十分悠长的,宛若一只老龟。
在呼吸的时候,他小小的身体上,肚子会伴随着呼气骤然涨大,形成一段好像是腰带般的鼓胀。这鼓胀的状态,维持十分之久,在这个过程中李二狗吸气不断,只进不出。
然后再长吁一口,哗啦哗啦,几乎在常人十次呼吸的时间里,李二狗都在单纯地呼气,如同长江泄洪一般,经久不衰。
如果有旁人在这里一看,就会发现四周的林叶,都被这呼出的气流所惊动,打得飘飞起落,荡漾四散。就好像李二狗小小的身子里,隐藏着一尊金刚,天神,散发着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庞大力量。
就这样,他一呼一吸之间,那按摩的手掌之上,掌心在倏然间开始放汗,大量的汗水从掌心中渗透出来,打在那青肿的手掌上。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青肿的手掌上的淤血、肿胀,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退。
如果道士没有深睡过去,看到了这样一幕,一定会对此大跌眼镜,这种运转身体的方式,是千百年来武林江湖都未曾踏足的另一个领域。他本来只以为李二狗的龟鹤修行法,只是高人拿来打基础的二流货色,但却不知道,这其实恰是真正的高人压箱底的东西!
李二狗按摩推拿片刻,他的手掌便完好如初,仍是那般白皙柔嫩。
他看了一眼地上瘫坐的道士,转身便离开了。
……
次日,田埂上。
“昨日,昨日,哎……”道士找上了李二狗,脸上带了些羞愤,“你父亲没事儿吧?”
“阿爹知道是你做的,村子里都知道你和我认识。”李二狗说,“但是你有钱有势,他不敢和你较真。而且阿爹还让我巴结你,以后就算不用读书也无妨。”
道士愣了一愣,“哦,那他倒还不算是死读书,只是假读书了。”
心中无愧,他一下子就又精神了。
“道士,你的手劲为什么那么大。”李二狗问,“你昨天捏得我好痛,可我总觉得你不该有这么大的手劲。”
他说话的时候,歪歪脑袋,漆黑的眼珠子扫了扫道士的手臂,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话语没错。
“我昨天捏你了吗……你开玩笑吧,我要捏了你一把,你今天还能干活?”道士嗤笑道,“不过你小子也算是歪打正着了,道士我自己的体质体魄,的确不该有力气,可是假若有了内力加持,那就断金切玉力大无穷无往而不利了。”
“内……力?”
其实李二狗听过这个词汇,之前道士就怀疑过他身怀内力,直到知道他天生绝脉才作罢。
但那时候的李二狗,还没有将“内力”和“没什么肌肉却手劲很大”联系在一起。
此时此刻,他才对这个词汇有了一种在意。
“就是一种内在的力量,也是武功之核心枢纽,只有修炼内功、获得内力,才能成为高手。”道士道,“你要么就拜我为师,我传你神功秘籍,助你一步登天。当然你算个天生残疾,登不了天,不过起码也能登一个小山坡了。”
“只有修炼内功才算高手吗?”
李二狗好像有种本能的不信,“还有,什么是天,什么是小土坡?”
道士很惊讶,“你居然能听懂我的隐喻?登天的起码也是天下五大宗师那样的人物了,至于小土坡嘛……随随便便一个后天高手,便也算差不多了。”
李二狗的疑问简直是多不胜数,连手里的耕地活都停了下来,小眼睛里有数不清的问号,“天下五大宗师……后天高手……”
这也是道士和这个古怪小子相处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对某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他干脆也不卖关子,大说特说,侃侃而谈。
自古以来,武道有后天高手,先天高手,宗师高手,人神极限四大境界。
其中,人神极限是百年而难得一遇,最近一位是数十年前的天下第一人黄真师,传说是依赖两门武功“玄阴真法”“奇阳大经”而得以领会大道,但在十多年前便也坐化,两门奇功各自不知所踪。
方今天下则有五大宗师,分别是佛门圣僧一如禅师,东海涯角派掌门光阴刀杜长生,自在武夫王无法,以及朝廷的两位,一位是世袭文武侯十手武圣方希然,另一位是大炎朝皇上胞弟国师千般悟法张北冥。
这些宗师级别的人物,个个赤手空拳都能以一敌百,而一旦发挥灵活性的优势,更能轻松一骑当千,连朝廷也将其中的两位视作国家之本,是无数习武者所梦寐以求的境界。
再往下,先天高手则需要打通任督二脉,由外呼吸转为内呼吸,以此蕴养生息,李二狗这天生绝脉是没法子到达了。
他最多最多,也只能走到后天高手的境地,而且是内力极为微薄的后天高手。
当然,这也十分了不起了。
在整个江湖,还有许多不入流的高手呢。
道士说完这些,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籍,在李二狗面前用其给自己扇风,“其实我也不瞒你了,我这儿就有这样一本神功秘籍。可惜啊可惜,我走遍大江南北,也找不到人可以得到我的衣钵传授,哎,这不出世的神功就要失传咯。”
“哦。”
李二狗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干活,只是眼神里有些东西酝酿,似乎在细细琢磨刚才道士所说的那些东西。
“……哦?你哦什么哦?”道士等了一会儿,脸色有些不自然了,他恶狠狠地看向李二狗的背影,忽然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二狗子,你这二傻子!”
李二狗很委屈很无辜地抬起头,“你骂人干嘛?”
道士眼见他清澈而疑惑的眼神,有一种一拳打到空气的难受感,脸色几度变化,用了许久许久才深深呼出一口气,一字一字道,“贫道的意思是,贫道想要收你为徒。”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叫他觉得极为艰难了。
按照他的想法,刚才那番言语之后,李二狗就应该当即拜倒在地,狠磕三个响头,大叫一声师傅。而自己却在这时,刻意推脱不让,李二狗便再磕三个响头,彰显自己的诚意,自己依然推脱不让。
如此来回三次,自己最终推脱不过,用手抚摸李二狗的脑袋,将这本秘籍传授给他,便算做“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了。
可惜到了现在,道士终于明白,李二狗这家伙是这辈子也听不出这些微妙东西的。
面对这个憨货,最好是把事情说个清楚而明白,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含糊其辞,含蓄内敛,那都是自找苦吃。
幸运的是,憨货也有憨货的好处,那就是起码不会发现自己的犯蠢……
“哈哈。”
李二狗忽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道士警惕地看了李二狗一眼。
“不知道,想笑就笑了。”李二狗忍住笑说,“道士,你能教我什么呢?”
“哼哼。”
这下子道士又是精神一震,心想总算到时候了。
他当即长啸一声,身子游动,拳掌翻飞,蹦跳起落,犹如飞龙。田埂旁有一颗两人怀抱粗细的大树,道士腾飞而起,刷刷刷三步连环踩踏在树干上,最后翻滚而落,轻盈无声。
而大树之上,已经出现了三个深入寸许的脚印,然后嘎吱一声。由脚印朝着四周扩散力量,整颗树木一下子折断摧毁,倒塌下来。
这连环三步,又快又狠,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若是踩在人身,会是怎样的场景。
“哼哼。”
道士站在原地,整个人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
眼睛一瞥,李二狗似乎看呆了,心中便只有得意。
过了一会儿,李二狗收回了目光,看向道士,“道士,你受了伤吧?这一招看起来厉害,实际上是勉强为之,弄得你内虚神损,根本用不到实战中去。即使是现在,要你再用一次,你就要呕血了,对不对?”
道士得意的脸色,徒然一变。
简直像是被人砍了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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