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何事?”
“我有孕了。”
杨德利呆滞了。
随后他连夜请了产婆来看。
至于郎中,大唐医者的地位不高,郎中的人数也不多,这等事儿最有经验的就是产婆。
“有孕了。”
产婆查问过后,很笃定的道。
“平安那边才将得了孩子,你就有孕了,可见天不灭杨啊!”
杨德利抱起大丫来抛了几下,得意非常。
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他没埋怨,而是继续等待。
可老杨家也灭了,就剩他这根独苗,若是没儿子,老杨家就断根了。
“娘子你好生歇着,不可劳动。”
杨德利下厨做饭,吃了早饭后,又叮嘱大丫乖一些,有事情去隔壁叫人。
然后他出门,路过丈人家时喊道:“丈人,娘子有孕了。”
门开了,赵贤惠看了他一眼,接着就冲进了杨家,“大娘子!”
王学友也出来看了他一眼,冲进了杨家,“大娘子!”
这是怎么了?杨德利愣住了。
王大锤出来,看了他一眼,“为何早不说?”
呃!
“昨晚你们都睡了。”
王大锤无语,进了隔壁,“阿妹!”
“我错了吗?”
杨德利摇摇头,见丈人家门没关,就想拉上。
墙头,黑白相间的脑袋冒出来。
“嘤嘤嘤!”
“阿福!”
贾平安出了家门,过来看了一眼,“还敢跑!回家!”
阿福一脸纯良的看着爸爸,然后慢慢的缩了回去。
从孩子出生后,阿福就有些怕,躲着不进后院。
“都不省心。”贾平安头痛,“表兄你怎地还不去?”
“娘子有孕了。”
“咦!好事啊!”
贾平安知晓表兄一心就想生个男娃,所以颇为欢喜。
“嘤嘤嘤!”
阿福出来了,抱着爸爸的大腿不放。
“这是何意?”
贾平安要上衙,可阿福不送手。
“平安,我先走了。”
杨德利不是贾平安,作为户部最勤奋的官员,他从不迟到,更不会和表弟般的早退。
到了户部,杨德利先去上司向长林那里露个面。
向长林在收拾案几,抬头看了他一眼,“最近仓部干的不错。”
“多谢向郎中。”
杨德利笑眯眯的准备回去。
“等等。”
向长林叫住了他,“马上议事。”
“有事?”
杨德利过去帮忙。他从小干惯了活,手脚麻利。
向长林直起腰,反手捶捶后腰,笑道:“你倒是手脚快,好好干,以后说不得能直接上到员外郎去。”
“不能吧?”杨德利心中渴望得到肯定的回答,就故意说得不可能,“员外郎是从六品上呢!下官差了老远。”
“想想先帝时的马周。”
杨德利,“……”
他虽然很好学,但毕竟底子太薄,连马周的履历都不清楚。
向长林笑了笑,“马周才将为官,第二年就做了侍御史。大唐官吏大多按部就班的升职,不过也有例外,你若是能出类拔萃……记得上次高尚书说为你升官说话,可不就是上了奏疏?”
上次高履行说话算话,真的上了奏疏为杨德利唱赞歌,可却有人说杨德利不学无术,岂可让他幸进?
为此高履行还和那些人争执了一番,放了狠话,说是这个功劳谁也不能抹杀,下次一起算。
看来有希望啊!
杨德利不禁暗喜。
晚些众人都来了。
“关门。”
门一关上,值房内就暖和了些,只是有些昏暗。
向长林干咳一声,“开始议事……”
事情一件件的说出来,大家集思广益,最后向长林拍板。
议事结束,高履行那边来了个小吏。
“向郎中,高尚书马上进宫备询,问仓部谁熟知各处粮仓的情况。”
所有人都看着杨德利。
要去见陛下吗?
杨德利一阵激动。
晚些进宫,杨德利跟在高履行身后,亦步亦趋,一步都不敢走偏。
看看那些宫殿,真威严啊!
以往他问过表弟宫中什么样,表弟说也就那样,一群宫殿,外加一群宫人。
宫人美不美?
表弟说没看清。
怎么会没看清呢?
传闻天下的美女都进了皇宫去伺候陛下,里面随便遇到一个女人都如天仙般的。
有女人!
杨德利眼角瞥到了右边有几个宫女。
他先看一眼前面。
高履行步履矫健,引路的内侍走的小心翼翼……
毕竟是长孙无忌的表弟,他得罪不起。
没人注意,机会来了!
杨德利飞快的看了右边一眼。
打头的宫女……
国字脸,脸颊微陷,一双眼睛无神……
这是美女?
杨德利干咳了一声,大失所望。
记得在华州的时候,没事儿他就蹲在家门口,看着村里的女人。那时虽然穷,但穷乐呵啊!
现在我做了官,为何不快乐了呢?
杨德利纠结着。
前方止步时,他停住了一切纠结。
我想这些干啥?
每个月有钱粮,家中有妻儿,这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
当时老贾家太惨了,他决定不成亲照顾表弟一辈子。
所以……我还纠结啥呢?
杨德利抬头,眉间多了欢喜之色。
这日子,真好啊!
内侍进去禀告,随即出来带他们进去。
杨德利低着头,跟着高履行进了大殿,旋即行礼。
他头都不敢抬,只听到争辩的声音。
“如今吐蕃摆脱了内患,正磨刀赫赫。而高丽那边也在盯着新罗,一心想剪除了后患,阿史那贺鲁此次失败,但下一次呢?下一次他若是能在安西搅风搅雨,如何应对?”
崔敦礼侃侃而谈,“府兵囤积于边塞不可过多,如此当增加各地上番长安的人数,在长安囤积兵力,各方有事,长安派兵。”
长孙无忌皱眉,“可长安缺粮,人口再增加,粮食定然不够吃,老夫以为此事不妥。”
“为何不妥?”
崔敦礼原先是兵部尚书,早就建议过增加长安的军事力量,今日再度提议,就和长孙无忌争执了起来。
“粮食!”
长孙无忌说道:“洛阳那边转运粮食艰难,不可再增加人口了。”
崔敦礼觉得长孙无忌太过迂腐了,“就算是不增兵,长安每年新增人口就不在少数,长孙相公却是有些因噎废食了。”
长孙无忌微怒:“前隋时长安就时有歉收,于是只能去洛阳就食。去岁长安是丰收了,可今年如何,谁能担保?若是粮食不够,难道要让陛下带着群臣和军队再去洛阳吗?”
崔敦礼微微一笑,“此事还得要问户部。”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高履行,“若是要核算此事,少说三五日,如此,暂且搁下。”
李治旁听了半晌,此刻微微点头,“户部先说说。”
高履行说道:“陛下,此事臣大致知晓,长安存粮今年供给不会有问题。”
这是基本数据,不但高履行知晓,宰相们也知晓。这也是崔敦礼这个建言的根源。
李治点点头,“如此朕心中就有底气了。”
长孙无忌问道:“长安存粮能结余多少?”
呃!
这个数据不断在变化中,高履行也不清楚,“此事下官不清楚,不过……”
他指指杨德利,“户部主事杨德利知道。”
杨德利浑身哆嗦,“臣……下官……下官……”
长孙无忌皱眉。“慌什么?”
“下官……没慌!”
李治微微一笑,“好好说。”
“是!”
杨德利开口,“长安……长存存粮……”
他低着头说话,越说越流利。
“……己酉仓存粮三千三百九十石。”
“……丙丁仓存粮五千四百石……”
开始君臣只是平静的听着,渐渐的就有些惊讶了。
李治上次见过杨德利,记得这是个极为较真的臣子。可今日一看,这臣子不但较真,而且本职工作也搞得极好。
这便是干吏!
帝王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臣子!
“……今年看似够了,可这是预估了今年的收成,若是收成有变……”
杨德利低着头,“陛下,收成说不准的呢!记得那年下大雪,村里老农都说明年定然丰收。可第二年却是干旱,歉收……”
君臣默然。
杨德利竟然能把户部的存粮算的一清二楚,这个不算是本事,但算清楚了之后,还记得清楚,甚至哪个仓库存粮多少他都一清二楚,这个是什么?
干吏!
崔敦礼问道:“你如何记得这般清楚?”
长孙无忌笑了笑,“较真罢了。”
贾平安这个表兄他略知,众人都说此人较真。
李治也笑了起来,“上次朕就见识过。不过较真的臣子……朕以为当嘉许。”
群臣一阵轻笑,气氛很是快乐。
杨德利抬头,认真的道:“陛下,臣那些年和表弟相依为命,一直吃不饱。粮食于臣而言……就是上天的赏赐,每一粒粮食都不该被浪费……但凡是钱粮,臣一见就不会忘记。”
李治颔首,“每一粒粮食都不该被浪费,这话说得好。宫中每年都要耗费大量粮食,可有浪费的?朕以为必然有。各处的官廨可有?定然也有。
农户耕种不易,当年先帝在时也曾带着朕和皇子们去耕种,只是做做样子,朕就觉着太辛苦。朕尚且如此,那些年年日日都在地里劳作的农户该如何?”
他起身走了过来,仔细看着杨德利。
杨德利有些手足无措,脸红的和猴子屁股似的,赶紧低下头。
李治不禁笑了笑,“朕记得你,记得你是个较真的人。今日听你说了这些,朕才知晓你还是个干吏。如此朕问你,若是天下的粮食不够了,该如何?”
高履行看了李治一眼,“陛下,这个题目却大了些。”
崔敦礼也赞同,觉得皇帝这是心血来潮,想考教一下杨德利。但这等题目该是宰相来作答,他一个九品官,哪里有这个眼界?
这个好熟悉啊!
杨德利想起了和表弟酒后探讨大唐根基的事儿。
那时候他们天文地理无所不谈,表弟那渊博的知识让杨德利如获至宝,记下了许多观点。
“陛下,什么都行?”
他还真想回答?
李治确实是一时冲动,此刻已经有些后悔了。
但杨德利看样子是想回答,那就姑且听听吧。
他微微颔首,“只管说。”
杨德利吸吸鼻子,“其实……大唐有许多粮食。”
“在哪?”
崔敦礼饶有兴趣的问道。
杨德利说道:“权贵家中的存粮多的吓人,可从不拿出来……”
宰相们的脸色有些难看。
这就是你的主意?
杨德利继续说道:“最要紧的便是把那些隐户清理出来,还有那些被侵吞的田地……清理出来的话,再加上寺庙那些不纳税的田地,少说每年能多一成多粮食。”
君臣默然。
若是每年能增加一成多粮食,那还担心什么?李治现在就敢大手一挥,直接和高丽开打。吐蕃要是敢出手,那就来吧。
但这个不现实。
动了这些,就动了大唐的根基。
“这些不好动。”
咦!
李治本以为杨德利就是个不知轻重的,没想到竟然知晓。
还不错。
臣子可以较真,但不能不知轻重。
杨德利抬头,“这些目前不能动。可有一样能动。”
“什么?”
“水利。”
杨德利说道:“大唐各地,就说华州吧,有些前隋修建的水渠都堵了,地方官压根就不管。平日里还行,那次遇到了旱情,结果水渠就成了摆设。”
他认真的道:“陛下,臣以为,官员都想升官,朝中也定下了升官的准则,譬如说劝农桑,劝学……可臣以为这些都不如一件事……兴修水利!”
“兴修水利需要钱粮。”
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可这是一本万利之事。”杨德利忘记了畏惧,瞪着眼睛,“今日耗费钱粮去修了水利……可看看前隋修的那些,数十年了,一直在浇灌着那些田地。数十年啊!每年增收一成两成,数十年能增收多少?值不值修建水渠的钱粮?赚大了!”
这个是一目了然的事儿。
可宰相们出身大多不凡,没人意识到这个。以至于后世有人嘀咕,说和前隋相比,大唐更像是游牧民族的风范,不爱弄水利工程。
但杨德利不同!
他来自于底层,亲手种地,和表弟饿的七荤八素的,深知水利工程对于农户和粮食产量的重要性。
他的话就像是一击炸雷,炸的朝堂上的君臣有些愣住了。
“你这话……”
李治登基后的关注点很多,但水利却不在其中。
从大唐立国开始,整个中原就在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这也是大唐能四面出击的底气。
而更关键的是人口。
“陛下,大唐开国时人口凋零,田地太多,田地多产出就多,人口少吃的就少。”
杨德利记的表弟那番话:你莫要把那些庙堂里的重臣们想成是什么无所不能的高人,他们是厉害,但那只是其中的某一面。在许多方面,他们还比不过乡下的老农。
“那时候粮食够吃,官员的考课是开垦土地的数目,户数的增减,丰收歉收,赋税的增减。”杨德利侃侃而谈,分外的自信。
——当初他被表弟一番话说的心悦诚服,此刻说来也是如此。
李治看着杨德利,觉得这个较真的官员有些让人意外。
但这番话说的不错。
他微微点头。
“可大唐数十年都风调雨顺,户数自然会增长,大多是丰收,赋税也多是增加……这些看似天下太平了,可陛下……”
杨德利觉得大唐君臣都有些飘了,“臣原先在华州遇到过旱灾,地方官束手无策,等旱灾一去,官吏们依旧是不管不顾,都说明年定然能风调雨顺……”
“可臣当年顺着那些沟渠去看过,好些都淤塞了!”
杨德利眼睛发红,愤怒不已,“陛下,这只是华州,天下有多少地方如华州一般?若是处处皆是如此,粮食只会越来越少。而人口繁衍只会越来越多,到了数十年后,粮食可够吃吗?”
李治蓦地一惊。
“前隋修建了诸多水利,大唐用了数十年,不能再这般了。”杨德利痛心疾首的道:“水利不修,遇到大水就会成灾,遇到旱情也会成灾。陛下……”
杨德利跪下,“臣请陛下下了诏令,让天下官吏的考课加上水利。”
李治耸然动容,“下面竟然如此吗?来人,去寻了几个官吏来。”
他亲自把杨德利扶起来,“杨卿一番话让朕受益良多!”
杨德利心中欢喜,但接着觉得不对,“陛下,那些官吏不知水利。要工部的才知晓。”
李治摇头,“工部怕是也糊涂了。否则为何不建言?”
长孙无忌说道:“陛下,大唐丰收数十年,官吏们怕是都疏忽了。”
李治点头。
杨德利说道:“最好的法子就是问那些种过地的官吏。”
呃!
君臣面面相觑。
种过地的官员何其稀少?
杨德利就是大熊猫。
这年头官员要讲出身,门荫出仕,举荐出仕,以及科举出仕。
不管哪一个方式,大抵都和种田的农户没关系。
所以君臣尴尬了。
李治叹道:“朝中竟然没有一个耕种出身的重臣,朕……”
李治觉得这不妥。
这些人不是门阀世家出身,就是官宦子弟出身,压根不知民间疾苦。
这不是个好现象!
李治心中有了计较。
“陛下,那些府兵知道。”
杨德利随口就找到了办法。
李治点头,“去寻几个府兵来。”
府兵忙时种地,闲时操练,对这等问题再清楚不过了。
晚些几个府兵被召来,战战兢兢的。
“地方沟渠水利可还好?”
“陛下,有的都淤塞了。”
长孙无忌等人面色铁青。
若是放任下去,数十年后怕是会出大问题!
不少人脊背都是冷汗。
李治深吸一口气,“地方无人管吗?”
“没人管。”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杨德利的身上。
一个九品官,竟然揭示了一个重大隐患!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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