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你还是去江南的好。朝堂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他们愿意玩,就让他们去玩好了。有些人,总想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可是天底下,总要有脚踏实地办实事的人。”
在淮安城漕督衙门的宴席上,王云语重深长地对陈如海说道。
“不管他们,做我们的实事就好了。我现在切实明白,百姓不仅需要清官,更需要实官,能诚心诚意为他们做实事的官。”
“昱明公教诲,陈某牢记在心。”
陈如海看着昱明公越发苍老的脸,有些动情地说道:“听闻昱明公一直在河工上奔波,风餐露宿,十分辛苦。你年已五十,日见年老体衰,何必如此劳作?”
王云默然无语,满脸悲戚,过了好一会,才微微嘶哑着声音开口。
“淮安城我待不住啊。剿灭淮东乱民时,他们临死前高唱‘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慷慨赴死。‘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们都是良善百姓,被盐官小吏和盐商富豪,层层盘剥,敲骨吸髓,活生生逼上了绝路。我等不能救他们于水火,还要刀戈相加。我,我...”
说到这里,王云双目赤红,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岑国璋双目微红,鼻子抽了几下,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故意笑了笑。
“让陈公见笑了。那场景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可是下一刻,我只能下令全军进发,用火枪火炮对付他们。”
王云用毛巾轻轻搽拭去脸上的泪水,指着岑国璋说道:“我没有他心硬,看不得,也不想再见到那一幕幕惨剧。正好益之有一条引淮出海的工程规划,我就亲自去看看,用脚去一寸寸量。”
说到这里,王云变得无比凝重,又透着彻骨的失落。
“是项好工程啊,一旦那条河渠修好,百年为祸的淮河,就成为造福两淮的母亲河。修这条河渠的规划,我改了改,分三年,每年两百万两银子,总计六百万两。想着虽然投入大,但收效巨大。一旦免除淮河水祸,可是本朝第一大功绩。”
“我写了十三封奏章,每一封都被留中。我给覃开阳写了九封私信,前五封还回信,后面四封,干脆不理我。朝野上下,如此安静祥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一样。”
岑国璋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六百万两银子,差不多刚好把玄都观和天元宫连修建带装修包下来。在皇上心里,两淮千万百姓,终究没有他的修道长生来得重要啊。长生宫,皇上做梦都想破除那个诅咒啊。”
“益之!”王云严厉地呵斥了一句,然后转头看向陈如海。
“朝中衮衮诸公,皆是如此,要是如海还要往里扎,叫江南百姓该如何?还是留在地方,多办事,让亿兆百姓多条活路。至少,不要让‘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在江南唱响。”
陈如海站起身来,恭敬地弯腰作揖,长施一礼道:“学生谨记昱明公教诲!”
“好,坐,又多得一位同仁,老夫心里痛快!来,痛饮一杯!”
一杯水酒下肚,陈如海奋然道。
“回任后,我先把土地丈量全面推开,无论哪一家哪一户,就算藏了半寸地,我也要把它查出来。有了这个数据在手,届时官绅一体纳税赋,摊丁入亩,就可以顺利实施。”
“陈公,这三件事推动,阻力重重啊。尤其江南是遍地世家,百年来他们不知藏匿了多少土地,多少人口。陈公你丈量土地,摊丁入亩,简直就是拿着把匕首直奔他们的心口。肯定恨你入骨。尤其他们又自诩士林儒生,控制着话语权,说不得会编部章回小说,骂你是大顺朝的陈世美。”
陈如海哈哈大笑,“我怕什么,有昱明公师徒在江淮,江南这群跳梁小丑,能翻天吗?他们身娇肉贵的,可没有勇气唱‘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跟益之的新军硬扛啊。至于舆论。昱明公,那几家报社的主副编辑,可都是你的学生,要劳烦你给写封书信。”
王云却直接指了指岑国璋,“找他。那几家报纸都是靠了益之的银子养活着。天地君师亲,都没有银子亲。财神爷说句话,比我这个老师写十封信还要有用。”
三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等到笑完后,岑国璋大包大揽道:“陈公你放心好了,那几家报纸会配合你的工作。《都市消息报》搜罗了一堆的江南世家名士们的烂账丑闻。到时候谁敢跳得欢,定要他身败名裂!”
陈如海指了指岑国璋,苦笑不已。
那些文人儒生,所仰仗的就是话语权。只是他们的话语权跟那些发行大江南北的报纸相比,简直不堪一击。
一旦失去话语权,他们也就跟只癞皮狗差不多了。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陈如海喝得醉醉醺醺,在随从的搀扶下,唱着戏曲,摇摇晃晃地回去驿馆。
“益之啊。”王云背着双手,看着陈如海的背影。
“老师。”
“陈如海再入江南,凶险重重。”
“是的老师。那些世家权贵们,虽然不会唱‘发如韭,剪复生。’来拼命,但他们有人手,有权势,可以做出更骇人听闻的事情来。陈公聪敏有余而韧性不足。”
“不是韧性不足,而是缺乏一股子狠劲啊。对付那些世家权贵,没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很难成事啊。益之,陈如海是我们的朋友,我王门一脉,不能对不起朋友。叫你在江南的人,好好帮一帮陈如海。”
“老师,我已经答应叫报社的人帮陈公了啊。”岑国璋故意装糊涂。
“不是那些人,是你布在暗地里的那些人。”
“老师,虽然你是我老师,可也不能平白污蔑我的清白。”岑国璋叫起撞天屈。
“少在那里装。岑秀吉主防,杨金水主攻,苏澹然漫天拱。你的那些探子,跟着那几家商号,早就撒得到处都是。叫你江南的人,好好地护住他。普天下这么多读书人,能出这么一位,真是很难得啊!”
“老师,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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