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弘六年七月,黔中草塘安抚使辖下的旧州寨,这里是播州、思南、思州三宣慰使司的交界地带。
一伙人从山林里钻了出来。他们包着头巾,穿着黑色的苗衫和宽腿裤,腰间插着一把苗刀。有几个人披着绣着花的坎肩披风。
“老八,这里是哪里?”
“八洞头人,东边二十里是白泥寨,南边三十里是偏桥寨。”
“大家在这里歇会。”
“是,头人老爷。”
上百号人散在山坎路边,就着草皮或坐或靠,纷纷拿出各自的水壶水囊。
“老八,你觉得这白泥寨和偏桥寨,哪个油水更足些?”八洞头人喝了几口仆人呈上来的蜂蜜水,最后一口狠狠地吐在地上,然后问道。
“头人老爷,白泥寨是思南宣慰使司的地界,偏桥寨属于思州宣慰使司管辖。”
老八的意思很明白了,就看头人老爷你想得罪谁了。
“我们播州宣慰司的人,上百年怕过谁?我爷爷,还到顺州、宁州的寨子里打过娘歹。”
老八没有做声,心里却腹诽不已。
老爷,你都知道是你爷爷辈的老黄历!播州宣慰司的旗早就倒了,而今各土司们是各管各,各顾各,一般大小,没有谁给谁磕头叫爷爷了。
八洞头人也知道自己讲的是几十年前的烂谷子事。
“我听杨遵思大管家说,这一年来,朝廷对我们黔中暗中采取围困。开始两三月,四面围得水泄不通,盐巴、粮食、棉布越发地紧张。可是后来,云岭南桂那边慢慢松了口子,暗地里走私的商贩越来越多。”
“普、水、顺、宁等州的土司,都能买到各色货物,虽然少了些,贵了些,但好歹能对付过去。偏偏我们播州,北面巴蜀渝州那个姓曾的,铁将军锁门,不要说盐巴粮食,他酿的连沾了点盐的咸鱼,沾了点粮食的米糕,都不准放进。缺了大德了!”
“我们播州,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
听着八洞头人义愤填膺的话,老八也是一脸的同仇敌忾,恨不得把坐镇渝州的那位姓曾的官员撕吧了。
心里却冷冷一笑,往年播州土司杨家,把持着泸州井盐入黔的关卡,雁过拔毛、针尖削铁。盐转到我们手里,价格翻着跟斗涨了不知多少倍。你们这些杨家狗腿子,也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而今朝廷来了位缺大德的宣抚使,表面上对黔中全面封锁,实际上只封锁播州和思南两家,其余的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好了,现在情景跟往年完全倒过来了。以前卡着盐路和商路的播州、思南土司,被死死地封锁,还要倒过来去其它家土司那里求购。
没有哪家土司是傻子,趁火打劫谁不会?
播州和思南土司吃了大亏,一年下来只见到往外贴银子出去,没见过正经钱回来。上百年的积蓄,也经不起这般造啊。
所以八洞头人这样的喽啰,都被打发出来,搞主营外创收。
“老八,我知道你有亲戚在思州土司下面当头人,听说这一年他们赚发了。你,就没听到些风吗?”
看着八洞头人那歪嘴巴里露出的三颗大黄牙,老八觉得有点恶心,尤其是最大那颗黄牙上还沾着两粒黑芝麻,就像两坨苍蝇屎,看着都想吐了。
“头人老爷,我是有亲戚在思州土司下面当头人。那是我老婆舅舅家的儿媳的姨父家。这关系绕的,比北边的乌江还要绕。我就算是想攀亲戚,也攀不上。不过倒是听到些小道消息。”
“什么小道消息?快给我说说。”
“听说他们得了一批来自泰西国的良种,叫什么红薯、苞谷和土豆。特别好种,地里一撒,只要老天下几场雨,就能长出来,一亩能出上千斤。”
“嗯,我知道。上回容山土司老爷请客,餐桌上就有那个土豆,土豆炖牛肉,真他娘的好吃。老子一时没小心,居然着了道,只抢到两块。”
“头人老爷,我还听说,最近买得挺火的峨溪大曲就是,就是用这三样杂粮酿造。”
“特仆佬求!”八洞头人一拍大腿,用苗语狠狠骂了句,“我说今年这峨溪大曲卖得各村各寨都有。有了这些杂粮,思州可以憋着劲地酿酒往外卖。玛德,这一年下来得挣多少钱!”
老八看着八洞头人脸上的神情,已经猜出几分来,但是故意装作有些迟疑地问道:“老爷,我们去偏桥寨发财?”
“不去偏桥寨发财,难道去白泥寨?思南今年日子也不好过,那里肯定比我们寨子还要穷。到时候那里的头人一哭,老子说不定心一软,还要往里搭几斤白米进去。去,把嘎巴叫来。”
嘎巴是他的外甥,也是负责带兵的刀把头。
听八洞头人说完意思,嘎巴迟疑地说道:“舅舅,我也听说了,思州土司今年是发大财了。可是就是因为这,我觉得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
嘎巴在矩州跟着汉人老先生念过几年书,肚子多少有点主意,八洞头人便耐着性子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跟我说清楚。”
“舅舅,我们去偏桥寨抢一把,思州的大土司老爷肯定大发雷霆...”
“那又如何,我还怕他跑到播州来咬我。”八洞头人不屑地说道。
“舅舅!”嘎巴叫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他肯定要施展手段报复,否则的话,别州的土司有样学样,都去思州地面上打娘歹,他们怎么吃得消。所以,思州大土司肯定要拿我们做样子,杀鸡骇猴。至于报复手段,多了去。斗来斗去,到最后还不是舅舅你吃亏。”
嘿,这小王八蛋说得很真有点道理。
八洞头人想了想,觉得是自家外甥说得有点严重。播州杨家虽然现在不如往年,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要是一位头人都护不住,以后还怎么在黔中这地面上混?还怎么撑起老杨家的旗号!
更让他心动的是,今年思州赚得金山银海,偏桥寨位于思州通往播、矩、顺等的要道上,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偏桥寨还不得富得流油。
想起前些日子喝过的峨溪大曲,还有前些日子,得土司老爷赏赐的一包叫“福贵”牌的纸烟卷,八洞头人的心就跟屉笼里蒸透的馒头,热乎得直冒白气。
“怕什么!播州有大土司杨家在,天塌下来,落不到我头上,也砸不到你。赶紧整顿人手,往偏桥寨赶。”
八洞头人严厉地呵斥着。
嘎巴拗不过舅舅,只好嘴巴嘟嘟囔嚷着去集合队伍。
“头人老爷,这一次狠抢一把,就有钱去讨白烟寨的水叶姑娘了。小的在这里先给老爷道喜了。”
八洞头人脸笑得就跟路边晒干的牛粪,露出几个东倒西歪的黄牙说道:“抢肥了,还能少了你的。”
很快,嘎巴把手下都集合好了,沿着山路向前走去。
老八恭敬地扶起八洞头人,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临走时,他往对面隔着一条小溪的山林里看了一眼。
过了两刻钟,八洞头人的队伍,早就消失在氤氲的热气中。从对面的山林里钻出四个人来,看装扮模样,是今年在黔中地区非常活跃的拔刀队。
他们在路边草丛里找了一会,终于看到一根树杈插在某一处草丛里,唯一的杈条对着东南方向。
“看样子他们要去偏桥寨。”
“大半年了,这些狗日的终于按捺不住了。”
“头,我们该怎么办?”
“凉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上头不是老早发了指令吗?”
“前些日子,我们还在偏桥寨住过...”
“那又如何?我们这次出来轮战四个多月,住过的寨子有十几个。你都顾得过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随着四个人重又钻回山林,这一片又恢复了沉寂。一只青蛙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呱呱叫了几声,却引来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有蛇游了过来,吓得青蛙调头跳进了小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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