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星跌跌撞撞走进来时,岑国璋几乎认不出他来。
头发蓬松,胡须巴茬,穿着一件灰色衫袍,褴褛破烂,这里一个口子,那里烂成一根布条,与其说是穿着件衣服,不如说披着块破布,勉强遮住羞处。
脸上满是污渍,眼窝深陷,目光涣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见到岑国璋一干官员,赵应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哐当一声磕在地上。
过了一会才抬起头,只见到他脸上满是悲愤,眼睛赤红,泪水在满是泥泞的脸上冲开几道痕迹,嘴巴鼻子全是鼻涕口水。半张开嘴,喉节上下抖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那道悲怆的声音终于冲破重重阻碍,从喉咙里发了出来。如哭如诉,如哽如咽。就像黑夜荒野上飘荡着的孤魂冤鬼。
“安德县,熊大人,全死了,全死了!”赵应星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大哭道。
从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岑国璋等人得知了大致情况。
石万虎带着号称十万的叛军,从洪州城誓师出发,北上江州。一路上,星安府几县无不望风而降。建昌县知县,更是弃城远遁,乔装打扮,带着家眷软细,不知所踪。
四天前,前锋石千鹰带着一万人先赶到安德县城脚下。
石千鹰先是派去三位使者,要求熊百鸣率安德县上下“顺从天意,反正请降”。
熊百鸣在县衙里设宴,款待三位使者及其属下十余人。等到他们喝得大醉时,叫人砍了他们的头,悬挂于南城门楼上。
第二天一早,叛军得知后禀告石千鹰,他勃然大怒,驱使大军攻城。
熊百鸣早就召集了乡兵青壮上千人,以捕盗队为基础,分成四队,轮流上城各守一段。滚石檑木,沸水滚油等守城器械,也早早备好。
叛军蚁附时,熊百鸣身穿官服,手持长剑,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他不停地打油加气,说朝廷援军就在江州,不日就到。水师更是云集富口县,即刻渡湖南下,围攻叛军老巢洪州城。只要大家守住两三天,叛军就会不战自乱。
听到这里,岑国璋忍不住猛地抬起头,装作看屋梁,似乎这样,就可以让眼眶里的泪水不溢出来。
赵应星嘶哑的声音还在继续诉说着。
大部分百姓畏惧他的官威,虽然战战兢兢,十分害怕,但还是咬着牙在城墙上与叛军殊死搏杀。
也有些人,见到叛军势大,便起了心思。要不懈怠装样子,要不心怀不轨。被熊百鸣一一察觉,毫不客气就挥剑杀于城墙上。
这一天的攻城,千辛万苦地熬过去了。安德城青壮死伤数百人,被逼着上去顶在第一线的县衙官吏,也死伤二三十人。
石千鹰又发动夜袭,被熊百鸣识破,用火计逼退,折了上百人,悻悻收兵。
第三天,恼羞成怒的石千鹰把全军压上,攻打了半天,安德县城依然没有拿下。
中午时分,石万虎率大军赶到。见到侄儿连小小的一个县城都攻不下,异常恼怒,在众军面前打了他五十军棍,喝令他再督军攻打。
攻打了一下午加半夜,熊百鸣左支右绌,疲于奔命,嗓子喊嘶哑了,一身官袍也被鲜血和黑烟熏染成了暗红色。手里的宝剑,也早早砍断了。
夜里,叛军终于退去。精疲力尽的他拉着赵应星,低声说道:“应星,拼到如今,安德县城上下已经力竭,守不住了,这城是守不住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信,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泡透,颤抖着递给赵应星。
“我安排了两个机灵可靠的衙役,明天城破时,你们换上衣服,从北门偷跑出去。在某河汊隐蔽处,我藏了一艘船。过了博易河就安全了。”
“这两封信,一封是我以安德县知县的名义,写给朝廷的最后禀文。叛军云集,某率安德官民,尽职尽忠了。还有一封,是我写给岑大人的私信。你都给带到江州城去。”
说到这里,赵应星嚎啕大哭,“熊大人这是给我一条生路啊,安德城近万官民,只剩我等三人逃生。我的熊大人啊!”
岑国璋接过那两封软瘪皱巴,并且被浸成了暗红色的信,手在不停地抖。他深吸一口气,把信放在桌子上,沉声道:“赵县丞,你继续说道安德城的战事。”
赵应星哭了一会,终于忍住,又往下说。
“城里有一伙人,以户房、刑房案首等书办胥吏为首,对熊大人恨之入骨,说他不给大家留活路。他们勾结了一些人,比如上回被严办的王秀才等人。趁着第四天激战时分,杀死守城兵丁,打开了东城门,迎接叛军入城。”
“当时火光冲天,满城都是哭喊声。熊大人叫那两个衙役护着我奔了北城门。他自己回了县衙。后来听说他把妻儿老小悉数杀了,然后举火**。叛军头目石千鹰愤怒不已,叫人从灰烬中检出熊大人的遗骸,斩首示众,其余尸骨暴晒荒野。”
说到这里,赵应星浑身颤抖,气喘得几乎接不上气,好容易才极其悲愤地说道:“石万虎狗贼,居然下令屠城!近万安德百姓,除了几十人游过河逃生之外,其余悉数死于刀下。”
说罢,赵应星伏地大哭。
岑国璋颤抖着打开那封熊百鸣写给自己的私信,只见上面写着四个核桃大的字:“以死赎罪!”
他再也忍不住,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安德城被叛军屠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州城。不一会,就看到城里有人家挂出素缟,然后是痛哭声传出。
江州城与安德城相隔不过百多里,一是府城,一是治下县城,两边有很多百姓是沾亲带故的。
随着消息传出,加上有心人引导,江州城陷入悲痛之中。然后在不停地翻腾酝酿中,慢慢化成一种同仇敌忾。
站在城楼上,看着寂静如山林的江州城,岑国璋默然无语。他的目光深邃,谁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岑大人。”赵应星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被唐峻来带着,来到跟前。
默然了许久,岑国璋才开口道。
“老赵,当日在安德县城,我洗冤勘错,斥责熊百鸣。我知道,你有了心思,期盼我能上书参劾他。他一去职,你就能署理了。对不对?”
赵应星一脸惶恐,身子在微微地抖动,好一会才嘶哑着声音答道:“下官不敢。”
“赵应星,要是我参劾熊百鸣,把他去职,你署理安德县,能像他这样,与城共生死吗?”
赵应星觉得头上炸响了几十个焦雷,轰隆声在他脑子里回荡,震得他脑浆子都沸腾。
他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看向岑国璋的目光如同看鬼神。
“你留在江州城,戴罪立功吧。当初熊百鸣心灰意冷,意欲上书自辞,满衙官吏他只保举了你一人。说你虽有功利心,但还有一份良知在。且你对农耕工造,自有一番天资,人才难得。”
坐在地上的赵应星不再颤抖,泪水又一次流满他的脸。
“熊大人!”
他在清冷的风中喃喃地呼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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