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还没亮,整个富口城被震天的鞭炮声、锣鼓声,尤其是那几支唢呐,惊天地泣鬼神,城南乱葬岗里的百年老尸都要被它们给吵醒了。
岑国璋披着大衣,走出北屋,倾听着这一切。玉娘、施华洛、俞巧云、白芙蓉也披着衣服陆续跟着出来了。
“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富口县城都被吵醒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俞巧云打着哈欠说道。
“韩尚书嫁女,要的就是这个吉时。整个富口县城惊动了又如何,整个豫章都轰动了。”施华洛冷笑地说道。
“足足四十六箱嫁妆,装了三艘官船,还有陪嫁丫鬟老妈子,下人,总共备了六艘官船。有人说,豫章有史以来,从未如此风光嫁女过。”俞巧云咋舌道。
“听说南海的珊瑚,北海的东珠,东海的玳瑁,西海的琥珀,翡翠、玛瑙,还有锡兰的祖母绿和红宝石,听说闪花了很多的眼。”白芙蓉补充道。
几女开始想象,这些光彩夺目的珍宝,是如何夺人魂魄的。
“那些嫁妆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顶帽子。北海玄冰白狐围子制成,上前镶嵌了八块翡翠,八块绿玛瑙,再配了一圈的绿松石,正中间还有一块硕大的祖母绿,十分地耀眼好看。”
听到岑国璋这么一说,几女也跟着想象起来,想着想着觉得有点不对。俞巧云心直口快地说道:“这么多绿色玉石,岂不是翠绿一片?”
“对了,就是这个色!这可是韩府给赵家嫡长子最珍贵的陪嫁物件。”
四女狐疑地看着岑国璋,老爷这是怎么回事?有娘家给姑爷送绿帽子的吗?
玉娘在旁边笑道:“相公又在开玩笑了。昨日我去内院给韩府太太贺喜,被引着去看了嫁妆,根本没有相公说的那家翠绿的帽子。”
“老爷就爱信口雌黄!”俞巧云嘻笑道。
“老爷,你话里有话吧。”施华洛的灰蓝色眼睛,一闪一闪的。
白芙蓉默默地想了一会,抬起头想说什么,可是看到众人的神情,又低下头去,保持着沉默。
岑国璋笑了笑,没有出声,而是转问道:“你们都去韩府了吗?”
昨天岑国璋跟她们是兵分两路,他是跟丘好问结伴而去,回来是拉着范大友有事去了。玉娘她们四人,却是直接进得韩府内院。
韩府五小姐,后来虽然关系淡了,但那份人情还在。她出阁,玉娘等人总要去祝贺一声。
“都去了。府上太太接待我们的,说五小姐心里悲切,不便见外客。”玉娘答道。
呵呵,什么心里悲切,忙着跟范大头进行单身约会,努力把给赵家公子的那顶陪嫁帽子,染得更翠绿一点。
“哦,有去见二少奶奶吗?”
“去了。想不到半年不见,二少奶奶病成那个样子。玉减香销,让人怜叹。”玉娘长叹了一声,与岑国璋对视,心中无限叹息。
夫妻二人心里都知道,二少奶奶这是打胎的虎狼之药吃多了,外加心病,才有今日之病。
“有件怪事,二少奶奶见了白姐姐后,激动得不行,拉着白姐姐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拿出一块玉,上面写着什么来着...”身体大好的俞巧云又恢复了以前的好奇心。
“春梦随云散,”白芙蓉接口道。
“对,对,二少奶奶非要送给白姐姐,说是初次见面,十分投缘,让白姐姐留下。”
白芙蓉悄悄地看了一眼岑国璋,柔声道:“我极力推辞,可是二少奶奶坚持要送给我,争来争去,二少奶奶又咳嗽不已,太太最后叫我收下了。”
“收下就收下。也是二少奶奶的一片心意。”岑国璋笑着说道。
“老爷,真的好巧。白姐姐跟二少奶奶长得好像啊。嗯,我是说跟以前没病时的二少奶奶很像,一样的国色天香,一样的袅娜纤巧,一样的温柔平和。现在二少奶奶病成这个样子,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所以看不大出来。”
“我问了太太,太太说确实有四五分像。问洛儿姐姐,她却瞪了我一眼。”
岑国璋和施华洛对视一眼,笑了笑说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像二少奶奶和白姑娘这般顶尖的人才,相貌肯定有更多的形同之处。”
众人沉默了一会,俞巧云好奇地问起另外一个问题。
“韩府嫁女,京里昌国公府怎么送了那么重的礼?”
“他们是一家人。”
“一家?什么个意思?”
“韩尚书其实是昌国公的三弟。只是他跟吴府二老爷一样,也是姨太太所出,庶子而已。少年时,老太太的表哥,富口县韩老太爷进京去拜寿。提起他膝下无子无女,又觉得族里子侄不争气,想请老太太做主,从某位亲戚庶出的子弟里过继一位,传嗣香火。”
“韩尚书听到消息后当机立断,主动要求过继。老太太和韩老太爷一合计,亲上加亲,便答应了。韩尚书来了富口县,成了韩府少爷。”
“或许是他脱离了吴府,转了运;又或许是豫章文人辈出,是读书的窝子。他没几年就中秀才,然后一路中举人,中进士。吴韩两家也更加亲近,几乎可以看做是一家。”
“原来如此!”
正说着,大姐儿在房间里哭闹起来,可能是醒来发现旁边没有小阿姨,哇哇地大哭起来。
“大姐儿哭了!”白芙蓉连忙冲回屋里去。
玉娘对俞巧云说道:“你身体刚好,不要在秋夜的寒气里站太久,小心伤了肺脉。”
“哦,太太,我马上就回去。”说着,跟玉娘结伴走回屋里去。
施华洛故意落在后面,她悄声地问道:“老爷,要不要跟白姑娘说?”
“说什么?”
“明知故问!白姑娘的那块‘飞花逐水流’的玉佩还在我义父手里。”
“算了吧,她俩的身世太敏感了,还是不要说得好。”
“我没说身世的事,我说的是要不要让她们姐妹相认的事。”
“姐妹相认,不就等于揭开身世吗?当初她俩为何被送去了育婴堂,又如何分别被人领养?姐妹相认了,自然而然就要追问父母亲是谁。谁敢说?你,我,还是你义父?”
“可是这事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看二少奶奶的样子,能撑一年还是半载?到时候她撒手人寰,再把真相告诉白姑娘,岂不是天大的遗憾。”
“现在告诉白姑娘,她们姐妹就能相认?”
“私下见见面总行吧。”
“见面见多了,别人就会怀疑白姑娘与二少奶奶的关系。到时候就会顺着这条线去怀疑白姑娘的身份。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真相,你觉得对白姑娘有好处吗?”
“对白姑娘没好处,对你影响更大,是不是?”
岑国璋转过头来,看着施华洛,轻声道:“白姑娘愿意留在家里,大家就是一体。她受影响了,跟我受影响有什么区别?”
“洛儿,你想象一下,我要是被问罪发配海岛,你们还有自保能力,玉娘和大姐儿多少能受师门庇护。白姑娘呢?她将是我们家最惨的一个。”
岑国璋唏嘘地说道:“世人烦恼太多,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了。这样不更好吧,不要再徒添烦恼了。”
施华洛停住了脚步,她转头看向岑国璋,好一会才说道:“所以巧云才故意装傻。”
天色还早,离大亮还有一段时间,大家各自回到屋里。
“相公,其实白姑娘已经猜到了,她也是聪慧之人。她说,五岁时被卖到江宁时,依稀记得,随身有块玉佩,上面也有一行字,只是不记得是什么字。但样式跟二少奶奶送的那块很像。后来那块玉佩不知去了哪里,可能被妈妈收走了,也可能被人偷走了。”
玉娘突然开口说道,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悲剧总是这么轮回,希望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就此截止。”
“悲剧,轮回?相公话里是什么意思?”
“娘子,还不是跟你说这些的时候,等到时机成熟,一五一十地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诉你。我现在只希望,历史的轮回,不要再发生了。这些历史的轮回,无论是发生在个人,还是发生在国家,都是一场悲剧。”
玉娘缓缓地靠在床上的枕头上,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岑国璋。
她的相公脸上泛起一种从未有过,或者以前她从未发现过的凝重。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虚空,似乎要看透历史的重重迷雾,直达未来。
这一刻,玉娘有点看不明白自己的枕边人。细细回想,自己的相公总是嬉笑怒骂,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可是有时候却总是一个坐在那里独自发呆。
尤其是在京师里,他说老师悟道后,嘴里总是念叨那两句话:“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呆呆地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一叫醒他,又是平日里的那个样子。
或许,相公的心里,藏着一件大事,或者好多件大事。这些事,他只肯一个人独自思考,不愿跟任何人说。
玉娘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此时,纸窗那里,由黑色变成紫色,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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