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王府,岑国璋把跟田文礼谈的情况跟老师王云,以及杨瑾、薛昆林等师兄们汇报了一遍。
“老师,师弟把这份功劳让给他人,没有必要啊。”
薛昆林微皱着眉头说道。
“想必你们师兄里有同样想法的人有不少,益之,你给解释一下吧。”
王云挥着扇子,微微一笑。
“好的老师。诸位师兄,朝堂之争,历来就不是单打独斗,我们必须把朋友团结得多多的,把敌人消除得少少的。”
“有时候,我们能前进到某一步,不仅看有多少朋友,也要看敌人是不是足够少。杨凌所在的南城学派,思想理念,政治抱负,跟我们的相差不远,属于可以团结的一类。”
“学生仔细研究过朝中各方势力,南城学派在人才储备上,颇为雄厚。将来十到二十年,会是他们发力的时候。这样的势力,我们没有必要与之为敌。有机会化敌为友,也是值得的。最少要让他们站在中立位置,不帮我们,也不要阻挡我们。”
杨瑾点点头,“南城学派在先皇年间吃过人才青黄不接的亏,差点一蹶不振。吃一堑长一智,他们这十几年在人才聚拢上,确实花了苦功夫。”
薛昆林笑了笑,“我明白小师弟的意思。”
说完,他的眼睛看向旁边的朱焕华。
朱焕华一直紧皱着眉头,还有些余愤不平的说道:“这不是结党吗?”
室内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王云才缓缓地开口说道:“二十年前,我上书先皇,痛斥几位皇子的胡作非为,最后被贬斥到陇右。奸臣贼子的迫害还不怎么,最让我寒心的是同为士林的一些人的落井下石。”
“当时的我心中异常苦闷,都是读圣贤书,抱着治国平天下,创建大同世界的理想,怎么就翻脸成了敌人。后来我想明白了。虽然我跟他们读的书都一样,但立场不同,志向不同。在龙泉驿,我带着大家修葺驿站,打山匪,剿沙盗,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说到这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侧身过来,支着耳朵倾听王云的一字一词。
“与其结交一百位貌合神离的‘好友’,不如聚集十位志同道合的知己。”
说到这里,王云扫了一眼众人,神情变得有些郑重。
“益之的说法,朋友团结得多多的,敌人消除得少少的。比我所说的更进一步。我的那番聚集的观点,只侧重于自身,却没有主动去改变周边的环境。益之的这番言论,却是去主动改造周围的人。”
“老师,这就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吗?”朱焕华急忙问道。
王云笑了,笑得高深莫测,他手里的扇子一挥,指着岑国璋说道:“益之,这里面的玄机,你给说一说吧。”
老师,到底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岑国璋心里嘀咕着,嘴巴却不敢停歇。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可是唯独有一个问题,什么是道?”
朱焕华愣住了,杨谨、薛昆林也陷入了沉思,唯独曾葆华在那里笑得跟偷到鸡的狐狸,差点笑出声,被王云一扇子给拍了回去。
过了一会,朱焕华迟疑地问道:“小师弟,那道是什么?”
“这句话的道,就是人心。”
朱焕华连连点头,杨谨和薛昆林也露出赞许的神情,岑国璋却紧接着问道:“哪什么是人心?”
朱焕华一口气差点被堵在胸口上,小师弟,不带你这么玩的。
幸好岑国璋又紧接着往下说,“人心,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耕者有其地,居者有其屋,老有所养,幼有所抚,温饱不愁,这就是人心;再具体点,对于工匠来说,能用手艺养活一家人;对于商贾来说,不被抽重税,辛苦奔波有赚头;对于军士来说,功有所赏,死伤有抚恤尊荣...等等诸如此类,就是人心。”
“只有他们的这些需求得到了满足,人心自然而然就会得到。”
屋内沉寂了一会,一直在深思的薛昆林突然抬起头,追问道:“如果有些人与另外一些人的需求相冲突,比如乡绅世家,希望自己手里的土地越来越多,但是他们手里的土地越多,乡民手里的田地就少了,那如何保证他们的耕者有其地?此时该争取谁的人心?乡绅世家,还是乡民村夫?”
岑国璋学奸猾了,他憨厚地一笑,“这个问题太深奥,我答不出来。”
杨谨、薛昆林等人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老师王云。
王云手里的扇子指着岑国璋,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这小子,不当人子!又在这里装傻。你心里肯定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想看看我们的态度。”
岑国璋此时已经学得俞巧云装傻功夫的七成,咧着嘴一笑:“老师,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王云也懒得管他,自顾自地说道:“我王家,是余姚世家,从高祖敬仁公开始,七代积累,有良田四千余亩,山林万亩,其余茶场、瓷场、丝茧厂、商铺无计。按理说,我该争取乡绅世家的人心。”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黔首百姓,愚昧无知,懂什么?他们是羔羊,是草芥,需要我们这些读书人去教化开导。”
“那年我被贬去陇右,路途近万里。当时我们师徒十八人,风餐露宿,几次差点饿死在路上。良玉,你还记得吗?”
杨谨眼里闪烁着泪光,喃喃地答道:“老师,我如何不记得?在那些鬼地方,就算我们身上有银子铜钱,也难以买到一口吃的。”
“是啊。那几次,都是淳朴的乡野村夫们救活了我们。他们把为数不多的野菜饼子掰开一半,给了我们。一路上遇到抢劫我们的暴民,也遇到救活我们的乡民。我不记得那些穷凶极恶之人,却记得那些淳朴憨厚的笑容。他们咧开嘴,露出黄黄的牙齿,看着我们啃下他们省下的那点粮食,露出发自内心肺腑的笑容。”
“还有在豫章,我不记得在虔州、吉春杀过的那些山匪盗贼。那些毫无人性,抢夺救命粮食的家伙,砍得再多,我也记不住一个。只记得那些奄奄一息,满怀期盼看着我的灾民们。他们得到了一口救命粮,一口稀粥伴着一口泪水。”
“疏通运河时,我不记得运河上往来的那些达官显贵们,只记得那些寒冬腊月,光着上身,背着纤绳,几乎要匍匐在地上的纤夫们。他们拉一趟船,整整十五里,一步一个坑,最后浑身冒着汗水白气,只挣得糙米五升。要想养活一家老小,一天必须拉两趟。要是那一天生病躺下了,一家老小就得跟着饿一天。”
说到这里,王云手里的扇子停住了,他望着虚处,双目满是星星泪光。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岑国璋脱口说道。
王云和杨谨等人忍不住转过头来,诧异地望着他。
“我编修《三海诸国志》,收集各处资料时,看到一份安息援征军随军书办的手记,说安息国有一古老教派,名为拜火教,也叫袄教。手记上说,该教在两河之地有一分支,后被大食人所灭。临亡前,该教派上下数千人,齐声高念一歌,举火**。”
“后来当地人感念这些人刚烈,记下了那曲歌,书办听完后,把它译成华夏之文。我无意中读过后,铭刻在心。”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王云喃喃地念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连念数遍,然后泪流满面。
他擦干脸上的泪迹,环视一圈在座的弟子门生们,郑重地说道:“现在,你们该知道,我想要的人心是什么了吗?”
“学生们都知道了!”众人俯首答道。
“老师,我还有一言不吐不快!”薛昆林说道。
“你说。”
“学生做过知县等亲民官,也做过地方巡察御史,知道普通百姓们有安分守己的良民,可是更多的是贪婪奸猾的刁民。他们大多目不识丁,难懂仁义道德,更让人气愤的是,一点蝇头小利就可以让他们舍弃大义,改变立场。老师,我们该如何争取这些人心?”
“问得好!”王云一拍扇子。
“确实,对于那些普通百姓来说,仁义道德根本没有一斗五升米来得重要。当年我在陇右,在虔州、吉春,动员乡民们提供山匪盗贼的消息。说大道理,口水讲干了也没用,粮食白银摆在那里,转眼就有人来报信了。”
“所以这人心,最容易得,也最难得。”王云最后挥了挥扇子,笑着说道,“跑题了,刚还在说整顿天桥的事,却东拉西扯到这些,回到正题吧。”
看样子,王云不想在此事上说得太多,怕隔墙有耳。
“老师,小师弟,你想把顺天府通判兼署南城巡城御史一职留给胡思理,在他来赴任之前,该如何办?总不能空在那里吧,而且前期工作也要进行,不能等他来才开始开展吧。”
“杨师兄,我想好了,我来兼署。我身上还挂着监察御史和刑部主事的官衔,兼署一段时间的南城巡城御史和顺天府通判,也是可以的。”
杨谨想了想,有点为难道:“整顿天桥的计划,已经上达天听。你兼署南城巡城御史和顺天府通判,都察院和内阁怕有异议。”
“我有个提议可以让皇上恩准我兼署。只要中旨出来了,都察院和内阁会做个顺手人情的。”
“哦,你有什么提议?”
“如果我能兼署这两个官职,我可以把勋贵世家,以及其它权贵在南城的暗中势力全部摸清楚。”
“真的吗?”杨谨吓了一跳。
“当然是真的。只是我还有个要求,我得向上面要人,从勇卫军或者西山大营里暂借几百外省兵给我做巡丁。靠南城兵马司的那些人,呵呵,我在衙门里放个屁,还没放完,南城那些地下势力就已经闻到味了。”
王云昂首哈哈大笑,薛昆林、朱焕华等人也跟着笑,杨谨指着岑国璋,笑骂道:“粗鄙不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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