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了个好天气, 韩厉领了原野和纪心言到安王府做客。
纪心言知道那天她情绪过于激动,差点说出过分的话。
这几日理智重回上风,她已经冷静下来, 但一想到纪金海泡的肿胀的尸体, 心下仍是一阵发寒。
如此肆无忌惮, 视人命如草芥。
她跟原野打听安王府的情况。
不算早夭的, □□离世时共有四个成年儿子。
老大封了太子,余下三个分别封了藩王,老二晋王、老三辽王、老四安王, 他们各自拥兵,镇守一方疆土。
辽京之变后, 老三当了皇帝, 把自己的四弟安王留在京城, 名为思亲, 实为软禁。
安王虽然人在京城, 但封地尚在, 且有四万兵力。这是□□皇帝封的, 谁也不能随便取走。
“这些年,安王府实际掌权人是安王妃。王妃家世显赫, 哥哥官居三品, 她也非一般后院中人。与安王分开多年,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剑州得以发展有王妃一份功劳。”
原野当时的语气还挺佩服的。
“安王府何必为难一个小小戏班。”纪心言是这么问的。
原野观察她神色:“你问这些干嘛,不会是想替纪金海报仇吧。”
纪心言愣了下,没说话。
报仇谈不上, 但她总觉得杀人要偿命,那可是五十二条人命啊!
现在是五十三了,若小燕儿也遭不测, 就是五十四。
五十四条人命,不需要凶手给一个交待吗?
原野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猜中了,不由得严肃起来。
“你不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别胡闹。把他们惹急了,没人能救你。”他怕她不当回事,加重语气,“看到纪金海了吧,你不想成那样就老实听话。”
“那真相不重要吗?”纪心言问。
原野啧了声,抱胸哂笑:“真相已经有了啊,那个偷儿早就处死了。”
“韩大人也这么认为吗?”纪心言又问。
原野扬眉,一下子明白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杏花姑娘,你是不是搞错一件事。从一开始,炎武司的目的就和你不一致。你为求生、为解惑,现在可能还想报仇,但我们不是。我们只想找到把柄。至于那把柄用不用,不是炎武司决定的,也不是韩大人决定的。”
去安王府的路上,纪心言想起他的话,心口发闷。
原野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安慰道:“以我对老大的了解,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会放你不管,肯定会和王府谈一个条件出来,至少让你没有性命之忧。你别想乱七八糟的,等消息就完了。”
安王府大门朝南,石狮子威风凛凛。
王府大管家姓薛,早得了消息,提前候在门外,见三人骑马行来,拱手迎了上去。
行礼后,薛管家笑道:“王妃命小的在此恭候韩大人及两位司使。”
今日三人都穿着狮纹司使服。
纪心言肤色淡了不少,但远未恢复最初白皙。
迈入大门时,韩厉像是有什么感应般转头看了街角一眼。
纪心言跟着回头,纳闷地问:“怎么了?”
韩厉摇摇头没说话,提步往里走。
管家将三人领入中厅,命丫鬟送上茶水点心,随即进去通报。
很快,一位身着红衣的贵妇在两名丫鬟陪伴下坐上主座。
安王妃容颜保养姣好,目测不过三十出头,身着红色盘玉圆领宽袖袍子,下着上好的手工二十四褶马面裙,手握一圆面仕女图扇。
举止端庄大气,虽然只是寻常贵妇打扮,但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
韩厉当先行礼:“韩某见过王妃。”
“韩大人有礼。”
安王妃笑容温婉,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纪心言。
纪心言下意识挺了挺背。
“韩大人来了剑州,也不提前告知一声,岂不是让人惶恐。”
“王爷在京城为圣上分忧,王妃在剑州为王爷分忧,劳苦功高,韩某不敢打扰。”
“这话见外了,若说为圣上分忧,自然是韩大人功劳最大。”
韩厉淡笑:“倒不是有意不告知王妃,实在是我也没料到会来剑州,查着查着便查过来了。”
安王妃也笑:“听闻韩大人在找芜河上一唱曲的艺女。屈屈一歌女,竟能劳动炎武司来查。”
韩厉道:“所以肯定不只是屈屈一歌女了。”
两人的对话你来我往,暗藏机锋。
安王妃笑道:“这倒勾起我好奇,韩大人可否细说一二?”
韩厉也笑:“正好,韩某初来剑州也有许多问题想向王妃讨教。”
安王妃看了眼左右,婢女们识趣退下。
韩厉也朝原野点点头。
原野对纪心言打个眼色,示意她和自己一起出去。
临走时,纪心言暗暗瞥了眼主座上的王妃,却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正与王妃探究的视线撞在一处。
她忙转身离开。
两人在仆从引路下到了旁边一间小厅等着。
小厅只是寻常的会客厅,陈设简单,没有太多装饰。
小巧的红木圆桌上摆了水果小点,婢女送上热热的茶水。
原野快速环视四周,见房内布置简单,说:“这安王府倒透着朴素。”
纪心言默默地坐到椅子上,手握着茶杯也不喝。
事到如今,猜都不用猜了。刺客也好,放火的人也罢,以及纪金海溺水一事,这些肯定全是安王府所为。
但就像原野说的,她与韩厉从来不是一个目标。
从得到王府邀请的那一刻起,韩厉的目的就达成了,他利用她一步步接近安王府的秘密,现在到了与对方谈条件的时候。
韩厉既然接受了邀请,意味着他接受了交易的请求。
至于那失火的戏船,枉死的人,不知踪迹的玉楼,从来都不是他关心的。
原野见她沉默,问:“还想报仇呢?”
纪心言摇头:“我从来没想过报仇。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你知道吗,我们老大手里握着的秘密多了去了,他可能是天底下知道秘密最多的人。”原野道,“但皇上不问,他从不主动说。因为有些真相,一旦曝光,死的就不是五十几个人了。”
纪心言抿唇。
“所以你最好不要深揪。”原野劝完,问她,“你对安王府有印象吗?”
纪心言摇头:“没有。”
身份落差太大,除非是来王府唱戏,但原主离开剑州时不过十二岁,就算纪家班真能去王府唱戏,应该也没小女孩什么事。
韩厉与安王妃谈了很久,他二人一直等在小厅中。
到午膳时间,有婢女过来请他们去饭厅用膳。
除了派来服侍的婢女,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纪心言忍不住念道:“这么久。”
原野笑呵呵的逗她:“你说王妃会不会和老大谈交易,让他把你留下。”
“不可能!”纪心言脱口而出。
原野一愣。
纪心言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快,找补道:“我的意思是,韩大人怎么可能受贿。”
原野听了直笑,打趣她:“不要用这个词嘛,那叫礼尚往来。你是不是和我们老大呆久了,把他美化了?”
纪心言知道韩厉在金钱方面并不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她瞟眼原野说:“你这样背后说韩大人,不好吧?”
原野想了想,“是不太好。”问她,“你会告诉他吗?”
纪心言摇头。
原野道:“那就行了。”
纪心言:……
吃过午饭,婢女带她去了趟净房,再回到那间偏厅时只有她一个人,原野不知去了哪。
纪心言猜着应该也是饭后三急,便独自等着。
才坐到椅子上,就见对面墙角下散卷着一幅画,像是从墙上掉下来的。
她不记得之前那里有没有挂画,但见没人注意到,便上前将画拾起,小心地放到八抬桌上,然后去门外叫婢女进来,说:“有张画掉了。”
很快,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仆妇快步进屋,先对纪心言道声谢,然后拿起那画展开,视线往墙面上扫。
画是正对着纪心言的,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画卷上。
画上是一个年轻男子,容貌非常漂亮,一身锦衣,手持长剑,颇具神采。
从画上看不大出具体年纪,但从衣着和发型猜,应该尚未及冠。
那妇人大约是没找到合适挂画的地方,便打算先退下,一回身,见纪心言正在看画,便笑道:“大人可是认得这画中人?”
纪心言摇头笑道:“不认识,只是见这人样貌不俗多看了几眼。”
那妇人道:“世子也在朝中为官,奴婢还以为大人认得。”
“这是安王世子?”纪心言好奇地又看一眼,“我是禾城卫所的司使,不曾去过宫中。”
那妇人见她好奇,便走过来,将画大展开,方便她看。
“这是世子受封那年,宫中画师所画。王爷怕王妃思儿心切,特意命人送来的。”
既然人家大方地给她看,纪心言也就不客气,细细看去。
近距离看那画中人更是俊美,唇角含笑,目光坚定。
纪心言由衷赞道:“世子真是天人之姿。”
那妇人闻言颇是自豪:“世子手上的剑是先皇御赐的。”
纪心言顺着她的话看向画中人的剑,果然从剑柄上清楚地看到两个小字--鸣风。
门外传来说话声,是原野回来了。
那妇人收起画,笑着告退。
又等了大约一个时辰,直到晌午过了,韩厉与王妃终于聊完了。
出来时,两人都是笑着的,但他们从见面开始就笑个不停,纪心言看不出谈得到底怎么样。
王妃命薛管家送三人出府。
韩厉走后,安王妃似是有些乏了,命婢女们退下,独自倚坐。
不多时,那名拾画的妇人通报入内。
安王妃抬眼,问:“她看到画了?”
那妇人行至近前,躬身道:“秉王妃,已经看过了。”
王妃淡淡嗯了声。
那妇人又道:“并未认出。”
安王妃语调平静:“可能确定?”
那妇人面色沉静,语气笃定:“老奴特意将画展给她看,没有一丝异样,她还夸世子天人之姿。”
对于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老仆,王妃对她的能力十分信任。
她表情略松,带着浅浅笑意道:“那我就放心了。”
她抬手揉了下额角,道:“与韩厉说话真是累心。”
那仆妇上前站到王妃身后,熟练地给她揉捏起肩颈。
安王妃略斜了身子,胳膊半支上桌面,放松板了一天的身体。
“既然她确实失忆了,就依着韩厉的意思吧。回头你帮我在族谱里找个远房的堂兄弟,把她插进去。”
仆妇一愣。这是要给那丫头一个身份?还是和安王妃沾亲的身份?
这可比嫁入显赫人家还要好上多少倍,当真是一飞冲天。
她很快回过神,道:“王妃真是宽宏大量。”
“谈不上,顶多是个约定。”安王妃轻笑一声,“我硬是一句往事都没跟韩厉提。照过去,他肯定不干的。但这次我说愿意给那丫头一个身份,韩厉居然就同意了,还说只要没有威胁到皇上谁家还没点秘密呢。”
仆妇感叹:“倒便宜那丫头了。”
“也该她命里有这一遭。”安王妃半阖起眼,“人的命真是有定数。你说那丫头,两度死里逃生,都未伤她分毫,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仆妇问:“那这身份高低如何定?”
既是从族谱中找,旁系、旁系的旁系都可以,但其中关系可就大不相同。
安王妃犹豫了下,说:“别太低吧。我拿不准韩厉的意思。原本我想让薛管事把她收做女儿,今天就认下,再送些金银珠宝做弥补。过些天送回老家许个人家,也算放眼皮底下看着了。结果韩厉一听就拉脸子,嫌我不够有诚意。”
那仆妇道:“许是韩大人自己看上的,想给她抬抬身份将来好娶进门。”
安王妃摇摇头:“不像……炎武司督卫要抬个女人进门还用费这个劲。只要他发句话,咱们还敢动他的人吗?但他从头到尾没这个暗示,试探的话也轻描淡写地驳回来,不像要把人留身边的。”
仆妇顺着话说:“难怪别人都说,韩厉就等着皇上指婚了,像陆骁那样,看来是真的。”
“炎武司的事我们别念叨,被他们注意上可不是好事。”安王妃扶着桌边起身,往房间走,“我去睡一会儿。”
“王妃小心脚下。”仆妇搀扶着她。
“今个什么日子了?世子快到了吧。”王妃念了句。
“也就这三两天了。”
王妃语带责备:“现在还没有传信过来,看来他是不打算回王府了。”
“王妃别生气,世子肯定是忙的顾不上。”
“什么忙的,他就是不想回来。”安王妃冷道,转而又吩咐,“既然事情已定,赶紧派人把备好的东西送去卫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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