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心言一行到达淮安城时,已接近晚膳时分。
俞岩着人将他们安顿到客院,自己则与韩厉径直往凶案现场去,两人谁都没提吃饭的事。
赵至衍死于府衙内院的小花园中,应是晚上独自往一小妾处走时遇到凶犯,但由于其一妻两妾皆以为他去了别人住处所以没留意,直到第二日才被洒扫仆从发现。
俞岩道:“现场非常干净,没有争斗痕迹,赵大人也未曾逃跑,似乎死前还与凶手有过交谈,我起初以为是熟人作案。”
韩厉细细查看现场,又伸手对着树干上的字比划几次,之后又蹲下在尸体划线处比量。
“但凶手出手凌厉,府衙内没有如此高手。”俞岩道,“内眷与近仆都问过话,韩大人可要再见一见?”
韩厉道:“先去看看尸体。”
由于案子未破,赵至衍尚未下葬。他仍穿着官服,但去了官帽,领口处拉得松散些,确是要休息放松的样子。
尸体腰间别挂的血红玉佩,乃上等血玉制成,指间更有一枚青翠玉环,似是由番邦所贡的翡玉雕琢,而死者皂靴上的金边也是由纯金所制。
韩厉揭开盖布扫视一遍,不由笑道:“下官去年在京城见到赵知府。他的官服微旧,腰间仅一普通玉佩,脚下皂靴不但无金无银甚至还踩着些泥土,像是步行奔波过。如今再见,这一身穿金佩玉……江南果然养人。”
这分明是在讽刺赵至衍上京述职时故做清贫姿态给皇帝看,俞岩岂会听不出。
他直言:“大人,破案要紧,就别再讥讽了。”
韩厉不再说话,去看尸体胸口那道寸把长的剑伤。
通判在旁补道:“仵作验过尸,凶手是从赵知府正面一剑穿心。”
韩厉伸手:“剑。”
原野马上递去一把剑。
韩厉持剑对着尸体伤口处刺去,即将接触时又猛地停住。
之后他换了只手,重又刺过去。如此反复两回,他将剑还给原野。
“赵知府身高如何?”
俞岩看了眼跟在旁边的通判。
通判道:“大约五尺五。”
韩厉点头道:“凶手比赵知府高出半尺。”
俞岩也道:“仵作也是这样说的。”
“且使左手剑。”韩厉又道。
俞岩拧眉:“查看过字迹,是右手写出。”
韩厉问:“仵作可会使剑?”
通判摇摇头。
韩厉比着伤口处明显的自下而上的划痕。
“人在持剑刺出时会自然地由外向里,若是右手剑伤口应该右低左高。而且右手多为刺,左手多用划……”
俞岩皱眉:“何以又用右手写字?”
韩厉放下剑,随意道:“我若是用左手杀人,也会日常用右手掩饰。但有一点是掩饰不了的。”
他看向俞岩。
“若用左手剑,要么剑在右腰别挂,要么后背剑则剑柄朝左。”
他说到这,脑中忽然浮现出茶棚中独坐的少年,以及当时杏花对他不同寻常的关注。
“左手使剑的人不多,让守城官兵多留意。”
俞岩命人注意最近出入淮安城的人,若有剑别右腰或剑柄朝左的,一律严加盘问。
正说话时,衙役送了卷宗过来,通判接过,逐个讲起。
“目前与血书有关的案子共六起。第一起发生在丹阳省,遇害者是章浦县一司务,名叫李秉冒。我尚未去现场看过,只叫人取了卷宗。一剑穿心而死,死者身边几案上用血写了六个字。第二起就是淮安知府赵至衍,死于衙门自己的院落内,同样一剑穿心,身边树干有六字血书。”
“之后便是沛丰县一典吏,宝应县一课税使,扬中市一富商,以及日前刚遇害的东阳县石主簿。”
韩厉接道:“石主簿身边虽有六字血书,但经查实,此为凶犯仿造以掩人耳目。后面几起案件发生间隔仅有几日,若是同一人所为,时间未免太紧迫。”
俞岩道:“韩大人所言极是,沛丰县典吏一案,实为一狱犯所为,他在狱中受典吏羞辱气不过,出狱后谋划行凶,当时正值赵知府死亡一案被大肆传播,他便照猫画虎写了这么六个字。”
“这些人模仿之前也不多想想,只从字迹上便能看出不同。”韩厉道,“如此其它几个案子应该也查的差不多了?”
“扬中市富商案凶手也抓到了,仅宝应县杀害课税使真凶尚未抓住。”俞岩说,“不过种种迹象表明,与真正的血书案凶手并非同一人。”
韩厉道:“临淮省这么多年一向治安良好,百姓安居乐业,自从赵大人死后,各种魑魅开始横行,此案不破,难还临淮太平。”
作为临淮太守,俞岩比他更生气。
“两起血书案就引出四起效仿,凶手不知在暗处多得意,若不快点抓住他,下一个遇害的不知是谁。”
“凶手行凶由南向北,最终目的说不准就是京城。”韩厉用手指在桌上自下而上划了一条线,“想猜出下一个受害人倒也不难。”
俞岩看了一眼,问:“韩大人是指‘八千’?”
韩厉笑道:“俞大人也想到了。”
聊聊数句谈下来,俞岩有点意外,自己与韩厉思考方式竟有颇多共同之处。
入城时,自己曾对韩厉不假辞色,却也不见这人有什么介意。
他不由地态度缓和,见外头已是月亮高挂,便道:“今日天色已晚,大人奔波一路,不如先回客院休息,明日再好好商议。”
韩厉点点头。俞岩亲自送他去客院。
两人边走边聊案子中的各种细节,不知不觉就到了客院拱门外。
韩厉提步迈进去,眼尖地看到有一人脚步飞快地溜进西角小屋,艳红色的裙摆一闪而过。
那人动作太快,以至于关门时力道不受控制,发出砰地一声响,就连俞岩都是一愣。
韩厉在心里冷笑,连个背影都不给人留,躲他躲得太明显了。
他勾勾唇,说:“俞大人,麻烦明日把府内所有见过石主簿的人都请到三堂,下官想与他们见一见。”
“这个好说。”
韩厉又道:“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大人明日派个老实本份的小厮带杏花姑娘去市集转转。”
派小厮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个要求有些奇怪。
俞岩对韩厉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心下明白他必是有其它布置。
他不想多问,只命人安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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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的客院很规整,有专门的小厮婢女,不管有没有人住,每日都要打扫,除了不收钱,很像真正的客栈了。
晚饭是单独端来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还有两种开胃小菜以及一盘饭后小点。七八个巴掌大的小碟子铺了半张桌。
纪心言超级满足,独自一人吃了个尽兴,颇是自在,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了酒。
她不舍得浪费那半个烧饼,就着汤也吃光了,最后抚着肚皮到院中散步。
整个客院,只有她这间小屋亮着光。想来韩厉与原野他们应该还在忙着。
跟着韩厉混日子八成不好过,明明可以山珍海味,结果却连正经饭都吃不上。
还好她不用跟着,更不用跑去凶案现场,只需等在房间内,就有人把饭菜送来。
除了提心吊胆还得时不时溜须拍马外,这样的日子其实还挺舒服的。
虽然住一个院子,只要大家井水不范河水,平时少见面,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掐指算算,距离江泯之受伤应该用不了多久。
她围着客院一圈圈走,脑中回顾今日所见,渐渐愁起来。
自打发现自己是穿书后,纪心言就决定秉持一个原则。
合格的炮灰决不干扰主线剧情。
所以像她这种一出场就死了的炮灰,此时就该作壁上观,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但是,俞岩似乎是个好官……
纪心言叹气,要不要提醒一下呢?
到底江泯之为什么要杀人,她只记得是和一个什么案子有关,好像他家是被冤枉的,牵连了八千多人被斩首,而江泯之所杀之人都是造成江家家破人亡的仇人。
她对着月亮伸伸胳膊。
雨后空气潮湿阴冷,吸进肺里让她清醒了下,刚刚燃起的点点热血复归平静。
还是静观其变吧,如今剧情线已经发生变化,有韩厉在,俞岩或许不会死。
正这样瞎想着,忽听到院外传来说话声。
是韩厉与俞岩。
纪心言猛刹住脚,转身就往自己的小屋跑,却因为动作太快关门时声音大了点。
那砰地关门声后,院里明显静了下,然后才又响起低语声。
纪心言忐忑地贴在窗边,暗暗责备自己动作鲁莽,等到院中彻底安静下来,才吹灯上床。
这天夜里,她睡得不大安稳,因为换了地方,也因为江泯之就是在一个深夜把俞岩杀了的。
这导致她疑神疑鬼,听到点声音就担心是不是来了刺客,一个激灵醒过来又不敢乱动,只竖起耳朵听着,直到确定同院的炎武司那些人没有动静才继续睡。
这种不安伴随了纪心言一夜,导致她第二天早上睁眼就在想俞岩还活着没。
一个穿着灰衣圆圆脸的小厮给她端来早点。
纪心言看到吃的,知道府衙一切太平,便把担忧抛到脑后。
小厮笑眯眯道:“姑娘慢用,小的叫青松,姑娘有事吩咐小的就行。老爷还让小的今日陪姑娘上街转转。”
纪心言微怔:“上街转转?”
青松道:“可能老爷怕姑娘在府衙呆着闷吧。”
纪心言绝对不信,她反复确认:“俞太守?他叫你陪我上街转转?”
“正是,没老爷吩咐,小的出不去府衙。”青松笑道,“小的还得多谢姑娘,得姑娘福,这才能去街里。”
纪心言皱眉。俞岩昨日才见过自己,这会应该正和韩厉就案子问题日夜辛苦,哪能顾得上她,这肯定是韩厉的主意啊。
但韩厉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昨日被她夸两句就善心爆棚了?
怎么可能!
纪心言眯起眼,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韩厉仍在怀疑她,放她出去看她会不会逃跑,或者还有什么其它用意。
鬼知道,反派的心思不要猜。
她哼了声,心道,正想去城中看看物价,不去白不去。
她笑呵呵地问青松:“老爷有没有说,让我们出去多久啊?”
青松道:“日落前回来就行。”
可以玩这么长时间,真好。
青松又拍拍腰间,小声道:“老爷还让我去帐房支了点银子。”
纪心言挑眉,这什么好人好事啊。
她爽了,笑道:“那现在就走吧。”
青松同样欢天喜地:“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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