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06
公元前228年,一个秋季。
仲姜——也就是文茵,匆忙自蓝田军营赶回咸阳。她有门令,进城之时天还没亮。
赵太后病逝,举国服丧。
文信侯与夏阳君不便归来,就让大女儿伯姜代替,回到了咸阳。
因而从不告假的文茵从军营离开后马不停蹄,直奔咸阳吕府。
当年阿父阿母告老,决定离开咸阳周游天下。文茵想了很久,决定留下来。
她想从军!
跟着蒙恬师父学了一身武艺,总不能这么白白浪费去。何况阿父阿母周游各地是为了著书修史,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文茵生来就不喜欢。
十几岁出头的小姑娘,在这个时候就面临一个选择:家人,还是志向?
文茵选择了后者。
与家人分别固然难捱,但文茵想,她不是阿姐,对笔墨纸砚也没兴趣。若是跟随父母到最后,难免沦为平庸之人,到时候仍然是给他们丢人现眼。
人总是要长大的,若当下不选择,未来还是要抉择。
于是文茵狠下心,决定投军。
这些年,她甚少回府。家人都不在,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但文茵也不算孤单,每逢佳节或放假,要么是太后招呼她进宫,要么是随师父回蒙家过年,一样的热闹。
当然了,这不意味着文茵不想家人。
尤其是阿姐。
她与德音一母同胎,不过是德音先出生几分钟,就成了她的姐姐。
二人自幼同吃同住,长得一样,想得也一样,唯独性格截然相反。文茵几乎没和德音分开过,如今一分开,就是许多年。
再多的书信也抵不过见面的急切。
文茵策马飞奔,一直到府前。
临时的管事出门迎接,文茵则把马匹丢给他,迫不及待地进门:“阿姐!”
只见正屋中端坐的女性立刻拎着衣袂站起来。
双胞胎姐妹隔着一道门槛四目相对,屋中的德音一怔,屋外的文茵脚步猛然一停。
静默几秒后,姐妹二人不约而同地失笑出声。
从小双胞胎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除却阿父阿母与外公,连府上的老侍人也时常会分不出来,更遑论外人。
可现在,文茵在外随军训练、征伐,人晒黑了,因为吃得饱个子也飞快长高。
德音却依旧是记忆中白净文雅的模样。
再加上二人一个甲胄武装、一个曲裾长裙,尽管眉眼依旧无比相同,可单从气质上,俨然是两个人。
如今怕是再也不会有人认错她们了!
“阿姐怎一个人回来了?”
不见,可文茵却一点都不与德音生疏。二人就好像仅分别了一天,文茵随意地问道:“听说阿母收了小徒弟,没带过来么?”
“你说吕雉姑娘。”
德音柔柔回应:“她忙着学习,自然是走不开身。你怎不问问阿父阿母?”
“他俩什么近况,我还不知道么?”文茵嘀咕:“恨不得半月一封信,有时候路上耽搁了,我一口气能收好几封。军中同僚都笑话我呢。”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
德音一本正经:“家人思念,人之常情。”
文茵撇嘴:“不想看阿父长篇大论写阿母又怎么怎么样,腻歪死了。”
德音失笑出声。
“咸阳如何?”她温声问,又扫了一眼文茵晒黑的皮肤,不免心疼:“随军出征,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我也立下了不少功。”
文茵认真回应:“值得。”
苦么?
苦是自然苦的,可在军中谁人不苦!
诚然,文茵是名女子,女子想上战场,立军功,去当将军指挥战争,听起来就是稀罕事。
但在历史上早就有多个先例,这可比阿母要名正言顺入朝堂从政容易一些。
因为军功是实打实的。
何况,文茵的阿父是文信侯,阿母是夏阳君,就算他们人不在咸阳,其名声也在庇佑着自己。
她还有皇上与太后照拂,军中有人议论,却没给文茵带来实际伤害。
而在军营里,她的那些同僚,不知有多少是寒门出身。
阿母努力这么久,对于平民来说,也就是刚够吃饱饭。
相比较之下,文茵并不是最苦的。
吃一番苦,征伐南越,而后是百越,期间又随蒙恬师父去过边关。立下数个功劳,她从百夫长一路往上爬,做过蒙恬师父的副将,最终成了同僚敬佩的仲姜将军,难道不值得?
“倒是阿姐,”文茵问,“那劳什子史书写的如何了?”
“哪儿有这么容易。”
德音忍俊不禁:“要写史书,就要一笔一划来。区区几年就能写成的话,岂不是人人都能写了?还需要很久呢。”
文茵暗道一声麻烦,又问:“家业呢?”
德音不答反问:“你吃穿都是哪儿来的?”
行吧。
父母就生了这一对双胞胎,总有一个要继承家业的。秦国的外姓封邑不传承,可是吕不韦还有各地的商铺与商队呢!
眼看着文茵是指望不上了,于是德音自然而然地承担了下来。
她倒不觉得委屈。
德音喜欢文字篇章,也擅长算数记账。不论是帮着父母著书,还是被父亲作为商业继承人培养,她都很感兴趣。
也幸好姐妹二人性格、志向相距甚远,不必争抢。
文茵见德音,虽欢喜不已,但也没忘记她为何而来。
思及宫中之事,当妹妹的一声叹息:“可惜你没见到太后最后一面。”
回想起赵太后日日絮叨的模样,文茵既难过,又觉得好笑。
太后很疼她,阿父阿母走了,更是对文茵百般照顾。十年来她一见到文茵,又不免埋怨阿母。
说她狠心,竟然也不回来看看故人,又说她不负责任,女儿丢入军中婚事怎么办。
后者更让文茵头疼一些。
可是现在,太后人没了,文茵反倒是思念起她的唠叨来。
太后与阿母,在邯郸相逢,也算是共度危机的朋友。可到了也没见到最后一面。
“阿母说了。”
德音见文茵难过,轻轻牵起妹妹的手:“她该做的都做了,无愧于太后,二人就这么分别,也好。”
文茵难过点头,又忍不住补充一句:“你没受过太后催婚,也太不公平啦。”
德音又是笑了起来。
时至今日,姐妹二人都没定下亲事呢。
文茵本以为阿姐要就此揶揄一番,她连腹稿都打好了:反正阿姐也没定亲,她敢调侃自己,文茵就敢挤兑回去。
结果不曾料到,德音压根不接茬。
她帮阿父打点生意、各地奔波,见过的人与出席过的场面比文茵多得多。应付起文茵这般直肠子,可不止是圆滑那么简单。
“我许久没回来,”德音亲切地转移话题,“文茵带我去食肆与商铺看看如何?”
亲姐都发话了,还能拒绝不成?
文茵留给德音一些梳洗换衣服的时间,待到晌午,二人才出门。
太后逝世,来到咸阳的不止是德音。
各地郡县的旧贵们,不少也听说情况,前来咸阳。驿馆门前熙熙攘攘,食肆里也是坐满了人。
——太后生前说过,自己活一辈子,也算是无怨无悔。就别搞什么国丧招惹麻烦,她喜欢热闹,更愿欢天喜地的走。
于是始皇帝尊重母亲的遗愿,没搞出什么禁这个禁那个,一切照旧。
姐妹二人上街,文茵一边带德音闲逛,一边还要嘀咕。
“阿姐在阿父阿母身边,自然是没人催促婚事。”
她装了满肚子的私房话同孪生姐妹讲:“我就不一样了,除了太后,还有王后和师父一家子呢!连皇上都想起来要问一嘴,我就不明白了,各个都要我成婚,成婚有什么好的?”
德音跟在后头眨巴眨巴眼:“像阿父阿母那般,不好么?”
文茵:“那——倒是也不错。”
只是像阿父这般的夫君,再往哪儿去找?
文茵直肠子,但也不傻。她知道阿父与阿母不是日日那般和睦的,夫妻二人也经常产生龃龉。
但光是阿父不介意阿母入朝为官,甚至二人相互竞争、照拂,就要把天底下九成的男子抛在身后了。文茵时常想,就是因为阿父阿母的起点太高了,难免导致姐妹二人挑剔起来。
“若是有阿父那般,生得好、脾气好,还怕老婆的。”
文茵改口:“我不介意。”
德音笑吟吟:“那我还是不想成婚。”
嗯?
轮到文茵惊讶了,她瞪大眼看向德音。
亲姐容貌端庄白净,气质文雅清丽,一副温柔佳人的模样。但文茵知道这只是表象,德音从不随便乱说话,她现在说不想,就是打定主意了不想。
“那阿姐你……”
文茵还想再问,可话到了嘴边,就被吕家食肆面前一阵喧嚣盖过。
“子房,你不是发誓说终生不来咸阳么?”
“是啊,当年说什么秦灭韩国,是为仇敌,决计不会为秦臣的。”
“怎立下的誓言说破就破?”
姐妹二人循声望过去,只见几名衣着干净的年轻士子,正在食肆前大家讨论。
议论中心的青年,留给姐妹一个背影。看身影高挑且清瘦,脊背挺拔、站姿颇有贵族之气。
面对诘问和嘲弄,他不卑不亢,认真回应:“当年公子非成为代王,他为韩人,却为秦做事。我气不过,却也年幼,做不了什么。如今我及冠了,公子非成了秦国相邦,我自然是要亲自来问一问的。”
“你要找韩相的麻烦?”众人大惊。
名曰子房的青年那叫一个坦荡荡:“找他的麻烦,有何不可?”
韩人?还要找公子非的麻烦?
文茵一听,眉毛就横了起来。
自打公子非入秦为相,朝中上下他也算是得罪了不少人。本就为韩国旧贵,如今韩人上门,无可厚非。
但文茵打心底佩服韩非的。
秦国右相刚正不阿、手段果决,是个相当有执行力的人。
而且他虽为秦臣,但也为曾经的韩国尽心尽力,差点人都死了,你们韩人怎么还抓着不放啊?
文茵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上前:“是哪家的小子如此狂妄?想找韩相的麻烦,你先过我这一关——”
后面的话,在士子转身之后戛然而止。
面前的青年,朱唇粉面、明眸皓齿,若非梳着男子的头冠、着士子服装,以及身材高挑修长,文茵恨不得要以为他是名漂亮姑娘。
这、这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因为对方过于美貌,惊得文茵一时无言。
同样的,张良更是吃了一惊。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着武装的姑娘,更遑论她身上穿得分明是秦国将领的甲胄!
再加上姑娘气势汹汹,凶巴巴的模样,让张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二人大眼瞪小眼,先前一个嚣张、一个气愤,如此对视,反倒是诡异的沉默了下来。
一旁的德音见状,噗嗤笑出声。
说要找个阿父一般的男子,她怎么觉得,这就是在大街上碰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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