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欢声中,方唐镜又走到了一幅《采莲图》面前,先是用鼻子闻了闻,之后又用手轻轻的触摸上面的画迹。
只过了片刻,方唐镜就淡淡一笑,对着两名小厮道:“你这幅元朝的画里缘何会有我朝景泰年间才研制出来的‘金乌台’?”
金乌台是明景泰年间寿春人何兴耀发明的,一种用桐油烟制造的上品墨,誉为:墨香且清,墨坚如石,墨汁如漆,虽水洗不退,一螺值千钱。
金乌台在景泰年间发行量甚大,可惜此人不久便因病暴毙,其无后,这门绝技就此失传。
不过因为当年发行量极大,并不算很珍贵,金乌台墨绽在民间多有人收藏,使用。
周县尊就有几绽,平时摆在县衙书房里装点门面,方唐镜并不陌生,略一细究就能闻出它独特的墨香。
“拜托跟你们掌柜的说说,造假也要走心点才对得起观众的眼睛吧!”方唐镜摇摇头,留下两枚凌乱的小厮走向了下一个展厅。
这是一个类似于后世专题展厅的大隔间,上面林林总总挂着四十多幅模仿唐宋名家失传名画的摹本。
这些摹本笔法十分传神,有戴嵩的牛,韩幹、王诜的马,杜荀的鹤,章得的象,各具神态,栩栩如生。
这些画里不用说定是有赝品的,众人之前也重点关注过这里。
多方查证探究,虽然找出了不少疑点,终因缺乏证据不得不放弃。
这时见方唐镜走到这里,不由精神一振,暗暗揣测着方唐镜找出来的赝品,会不会与自己之前存疑的作品相同。
方唐镜认真的看了一会,指着两幅仿王诜的骏马图笑道:“这两幅都是赝品!”
“不可能!”众人还在思索,两名小厮就条件反射般尖叫了出来,没办法,实在太兴奋了,一时没忍住,发出了猪叫声。
没法子不兴奋啊!这两幅画不但不在掌柜给出的黑名单里,还被掌柜的特意交待过,要小心保管,这是一楼为数不多的花了比较大的价钱才购进的高仿本。
这两幅画虽然是仿摹,却是仿品中的精品,每一幅仿品都有数位当今有名的藏家题跋记序,经过十数位朝奉的火眼金睛,真得不能再真,岂是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黄口白牙胡咧咧就能否认得了的!
天可怜见,这下终于扳回一局,啪啪打脸了吧?
可怜的孩子,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看向方唐镜的小眼神里都充满了同情,快意,怜悯,不屑,刺激,不忍,太复杂了!
众人看看情绪激动的小厮,又看看波澜不惊无聊得似乎要打哈欠的方唐镜,信谁的好呢?
“小兄弟,我信你,我早就怀疑这两幅画有问题了,就是一时说不清,还请指教。”
说话的是朱胖子,作为专业人士,他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的,只不过不足拿出来作为证据罢了,此时见方唐镜指出,颇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认同感。
“指教不敢当,就当是咱们一起探讨学问吧。”方唐镜谦虚了一句,微笑着往下接道:
“朱兄相必也看出来了,这两幅画看上去虽然很传神,但是在空间和布局上,是不是有点怪?”
“对,对对,就是布局太怪了!”朱胖子把折扇往手心狠狠一拍,“我说怎么越看越不合理呢……”
“好笑,好笑,真好笑,比这更不合理的我都见过……”小厮嘿嘿怪笑。
画家作画可以是一件很随性的事情,我就喜欢标新立异,我就喜欢画一群小鸡啄米当作百鸟朝凤,布局什么的,老子想怎么布就怎么布,咋的,我就是这么耿直,不服你咬我啊!
所以说因为空间布局就说是赝品,除非你把真品摆在面前对比,否则,哪凉快歇哪去吧!
而王诜的这两幅画的原作,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高仿品才显得珍贵的啊!
众人都是认可这个道理的,就象明知有两人是杀人犯,却因证据不足被当堂释放一般,众人不免极为遗憾沮丧的看向方唐镜。
方唐镜又笑了,好看的笑容令得两位小厮都有冲上去一拳打扁的冲动。
“有道理,不如咱们这样再看一看,各位想必会有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方唐镜说完,竟然三下两下就取下了两幅画。
“你,你,你想毁尸灭迹,你……”一位小厮怒吼。
“停下!快停下,弄坏了,你赔得起吗?!”另一个小厮接口。
没说错,以方唐镜身无分文的样子,把他一百多斤当肉卖,也赔不上两幅画的价格。
他俩只是装模作样的喊得欢,双脚却是生了根一般,矗在原地动也不动。
有种你就真的毁尸灭迹!我俩还巴不得你快点呢!
这下,大家算是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吧!
方唐镜的动作有些鲁莽了,古玩店里的字画,除非得到掌柜的许可,不然是不可以随意翻动的,所谓古玩文物,就是指年代久远的东西,是很脆弱的,经不起折腾。
“靠,你俩吼个什么劲,不就两幅破画,真弄坏了,爷赔你!”方唐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财大气粗的朱胖子就铁铁的站在他一边。
“哼!”见到有钱的贵客开口,两位小厮才不情不愿的住了口。
他俩在这边吵吵,那边方唐镜已经将两幅画放在书案上,并排摆放在了一起。
然后方唐镜便狡黠地一笑道:“大家再看看,有什么感受?”
众人疑惑地看了过去。
“咦!”
“吔!”
“啊!”
“这……”
“好象……”
“好怪啊!”
“我…去,这好象不对劲啊!”
“我…靠,让小爷看出来了……”
“他嬢的,我也看出来了,这分明,分明……”
“我算是明白了,这哪里是两幅画,明明就是一幅画分折成两部份的好吧!”
“鹏举兄好眼力,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方唐镜击节道:“这其实就是一幅画被分拆成了两幅画出卖的。”
“据宋大家米蒂所作《画史》记载……”
“马佳本所见,高公绘自君素二马,一吃草,一嘶:王诜家二马相咬,是一本,后人分开卖。苏激字志东家三匹,王元规家一匹,宗室令穰家五匹,刘泾字巨济家三匹,皆笔法相似,并唐人妙手也……不可胜数。”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王诜的这幅画。二马相咬,后人强行分开成了两幅图,怎么能不怪,布局看上去能正常才是见了鬼。”
“更何况还分别是两个人仿摹的作品,这样的画,谁敢说不是赝品?”
这幅王诜的画原作在《画史》中是有记载的,它跟众多的名画一样,一开始就遭遇到了造假者的毒手,好好的原作被分割成数份倒卖,而且每幅还都是“真迹”,造假者的智慧,让人不服不行啊!
原作从源头就残废了,后人再如何仿摹都只是摹仿了残画,除非能将被分割的原本重新还原仿摹,否则再怎么神似,也只是赝品!
方唐镜怜悯地看向凌乱无比的小厮二人组,格外诚恳地说道:
“真心建议你们跟掌柜的说说,下次进货,又或者办文会,真的要走走心啦,我们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呢!”
两名小厮目瞪狗呆,脸上火辣辣的。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明明掌柜的还专门吩咐要小心保管这两幅画来着,结果呢……
十拿九稳的巴掌转眼就落到了自己的脸上。
好痛啊!
痛,也是一件长记性的事,起码现在就让他俩清楚,掌柜原来真的会错的!
多么痛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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