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本人,在历史上并不算太出名。
之所以方唐镜突然记了起来,还是与赫赫有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公公有关。
方唐镜记得怀恩公公的传记里,曾经有过一次被愤怒的成化皇帝用砚台砸伤,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一位叫林俊的刑部员外郎林大人。
具体事情传记中并没有说清楚,似乎是林大人上疏死谏,言辞之犀利激烈直接惹得皇帝暴怒,当场将林俊关进天牢。
由于奏折里还弹劾了权奸梁芳,于是梁芳便火上浇油,指使锦衣卫镇抚司大肆构陷。
本就觉得不解气的皇帝得到镇抚司呈上的“罪状”,更怒,便要将林俊吃饭家伙咔嚓掉。
而向以刚正闻名的怀恩公公却是数次力劝气头上的皇帝无罪释放林俊。
结果当然是惹得皇帝暴跳如雷,大骂怀恩胳膊往外拐,顺手抄起砚台狠砸怀恩。
当然,怀思公公虽被砸伤,却仍是强硬坚持。
先是大骂镇抚司:“胆敢帮梁芳构陷林俊的,林俊若死,你们谁也别想活。”
接着怀恩称病不再任事也要保下林俊,成化皇帝无奈只得释放林俊。
事在《明史.宦官传》里有着重记载。
表面上是宫廷斗争,实际是成化末年废太子和保太子两派撕破脸皮的一个标志**件。
如此大事,方唐镜怎么可能不记得。
所以一听到林俊这个名字,自然而然便想了起来。
当然,现在林俊还是刑部主事,并没有升员外郎。
要知道,成化皇帝乃是公认的一团和气,虽有些昏庸,但有一点却是上下一致公认的好处——不好杀人。
这位林俊林大人却有办法激得皇帝不惜破例,可见其骨子里极为刚烈。
就在方唐镜回想记忆的时候,林主事也开始了审案。
事情并不复杂。
老者之前来典当物品,就在要成交的时候,遇到邻居来找,说是老人外地做生意的儿子捎来一个包裹给他。
邻居交给他包裹后便离开了。
老者打开包裹,内里有一封书信和一锭银元宝。
老者不识字,便请当铺朝奉帮念。
儿子信中说在外做生意颇为顺利,赚了不少钱,要借着这个势头继续赚上一笔,今年便不回家过年了,寄上银子十两给家里过年,保重云云。
老者有了银子,自然不会再典当东西,但十两银子不是小数,也不放心使用,便请当铺帮自己绞一些边角碎银子日常使用。
当铺也答应了下来,铰银子之前照例用秤一秤,结果竟然发觉,这银锭并非信上说的十两,足足接近十二两。
朝奉一时贪心,便偷偷用一锭十两的银子换掉了老者的银锭。
铰完银子后,老者出门。
朝奉自然是得意地把玩这锭白银。
但他毕竟江湖经验丰富,把玩了一会,便觉得手感不对,忙剪开来看,原来内里竟然是灌了铅的。
顿时便气急败坏地将追将出去,所幸老者也并未走远,不一会就追到,又扭了回来,老者不依,正吵闹着要见官。
大腹便便的朝奉跪在地上,甚是吃力。
拿着一锭剪成两半的银子,觉得自己昧下了假银,义愤填膺。
听了朝奉的话,众人哄笑,若真是如此,可真是强盗遇到了骗子,很是活该。
老者跪在地上,双手将书信和银子高高举过头顶,哭诉道:
“青天大老爷,小老儿王老实,乃是三元街人氏,素来奉公守法,从不做那腌臜事,这银子实是小老儿犬子所寄,那锭灌了铅的银子,小老儿见都不曾见过。
再说了,若是小老儿骗了银两,如何不逃走,反在这里等着被人抓么?冤枉啊!请青天大老爷作主啊!”
王老实满面尘霜,身子瘦如枯枝,与那肥肠脑满母猪腰身的朝奉乃是两个极端。
看到老者便能令人联想到这个世上处处在闹着饥荒。
看到朝奉便能令人联想到这世上为何会闹饥荒的原因。
当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人之间谁是谁非却是难下定论。
不过王老实有一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如果他骗了银两,为何不逃走,反在这附近晃悠购物,等着被人抓么?这完全不合常理。
林主事接过书信看了一遍,便派人找来里正。
从里正口里确认了王老实平时确实为人老实本分,家境贫寒,确有一儿子在外地经商。
里正又亲口指认这家“锭典典当”时常有店大欺客,放印子钱以次充好等等劣迹。
这下林大人便心里有数了。
又问朝奉道:“汝言此老骗银,可有证据?”
朝奉道:“我店所铸银两皆非十足,差了五厘方足十两足,大人一秤便知。”
众人更加鄙视,这锭典典当铺真是十足十奸商,连银子也做手脚。
别小看每锭银子只扣了五厘,积少成多,也是相当可观的数目。
当然,这也是典当这一行的常态,决不会兑换十足十的银子与客户。
这锭典当铺每十两里克扣五厘,倒也符合行规,不算特别黑心。
林大人命人取来秤银的戥子。
先从当铺里取了一锭银子一称,果然与朝奉所言相当,差九厘才够十两足银。
然后拿那两截断银一称,十一两十三钱。
再将老者的银锭及碎银拢起来一称,不多不少,恰好是十两整。
“哗”的一声,众人大哗,数目不对,老者的银子明显不是当铺里的银锭。
朝奉亦是茫然,难道铸银子的时候良心突然发现,给了十足十的不成?
林大人点头,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开始宣读判词道:
“很明显,这十两银子不多不少,正是王老实儿子寄给他的;
而这锭假银,实是典当行平时欺瞒客商为恶之物。
现本官判决如下,王老实领回十两白两;
典当行朝奉欺瞒客商,强索财物,违背公秩良俗,假银没收,重责十棍,以儆效尤!”
那朝奉猛然呆住,大叫“大人,错了,你错了,我冤枉啊!”
林大人淡淡地道:“屡教不改,加责十棍!”
朝奉顿时哭了,喊道:
“大人,五城兵马司的谢大人乃是我家东主的表连襟,打狗还要看主人啊!”
林大人微笑道:“威胁朝廷命官,加责十棍!”
那朝奉还要再喊什么,已经被军士叉在地上扒了衣服,噼噼啪啪大棍已直接抡下去。
“啊……”朝奉鬼哭狼嚎,再也无力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多谢青天大老爷,大老爷公侯万代!”王老实感激涕零。
“林大人公侯万代”众人十分信服,纷纷高喊。
“各位父老,散了吧,散了……”
行刑完毕,没什么热闹好看,人们渐渐散去。
五城兵马司的人开始四处巡逻。
林大人跟在后面,拿着个本子在记着什么,应该是刚才的案子罢。
很快,当铺门口就只剩下方唐镜一人。
“在下江南举子方唐镜,见过林大人。”方唐镜快步走到林大人跟前,深施一礼。
“江南举子?”林大人吃了一惊,听说南京才刚刚考完,据说连礼部也才得到那边发过来的“乡试录”。
这举子此时就到了京城备考,如此向学心切,实是少见。
“方相公怕是赴考的第一人了吧,可敬可佩。”比邸报还要快,不服不行。
大部份人都会过了年再赴京赶考的,当然,年前便赴京的也不少,但至少要在家里盘恒一段时间,处理家务,才能赴京。
所谓金举人银进士不是没有道理的。
举人之所以让人疯狂,就在于一旦中了举人,就有了官员的基本特权——不纳赋税。
于是便会有无数人将田产户口托名于其下,相当于借名逃税。
每年只需要交比原先少得多的钱粮给举人老爷,谁会不愿意。
于是举人往往会一夜之间多出数百上千的田产,从赤贫一跃而成巨富的数不胜数。
即便不屑为之,成为举人也需在家乡还愿祭祖之类的人情往来,没有一月半月是应酬不完的。
象方唐镜这样比邸报还快的,确实是少得不得了,只有真正的书呆子才会这样。
方唐镜苦笑,你当我愿意么,若是正常情况,此时自己只怕天天醉生梦死中吧?
“大人谬赞了,学生对大人先前的决疑佩服不已,既惩罚了奸商,又放了长线钩上大鱼,学生愿随大人一同缉拿真正的老千。”
方唐镜这是相当委婉的说法,意思是说林大人你的判决错了,真正的骗子不是朝奉,而是那面相憨厚老实的王老实。
林大人当然听得出来这话里的意思,顿时大吃一惊,自己判错了么?
证据确凿,事实俱在,哪里错了?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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