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不是别人,乃是方家村稳坐了三十年头把交椅的方氏老族长。
微微一怔,方唐镜就朝着老者施了一个长揖:“族伯,小侄这厢有礼了。”
方唐镜行礼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没办法,毕竟是初学乍练,还做不到行云流水。
不过面上倒表现得十分尊敬,完全挑不出刺来。
在大明,官府的公职人员编制只到县一级,广阔的乡村就只能靠这些宗族和乡绅维持着基本的秩序稳定。
如此一来,一村的族长权力就大得惊人,集后世的村长,公检法司诸长等等一系列的职能于一身。
小到分工摊派抢水斗殴,大到伤人抢劫夜踹寡妇门,只要不是人命官司或者谋反这样的大事,县里的衙门一般都由得当地的宗族族长处置了事。
并且量刑尺度相当宽泛,是浸猪笼活埋还是幽禁面壁又或者罚跪打骂几句了事,端的只看族长心情好坏。
虽说官法如炉,可乡下却确确实实是人治的社会,当然,这个人指的就是族长乡绅。
方家村的族长当然也姓方,具体名字方唐镜不记得,现在脑里还有些混沌,前身的记忆仍处于混乱状态,还需要慢慢开发整理。
方唐镜只是昨天在病榻上见过族长一面,也没敢多说一句话,生怕被老族长发现前任秀才其实是被借尸还魂的事实。
对于权力,方唐镜还是很尊敬的,哪怕只是一个没有品级的族长,至少在这个七百多人的乡村里,老族长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对皇帝必须有尊敬。
面对恭敬有礼的方唐镜,族长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汤一般,浑身上下三万六千毛孔都说不出的舒坦受用。
方老族长年青时也是个读书人,考中过县试童生,这也是他能当上族长的最大凭仗。
所以他很享受读书人这个身份,觉得比之那些泥腿子倍有面子。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啊!自己好歹也属于士这个顶级阶级档次中的一员。
因此他对于方唐镜这个读书人是极看重的,便连方唐镜刚才施礼时的僵硬也看作是稳重端庄,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看看,读书明礼的人就是不一样,哪像那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粗鄙村汉,连拱手都是歪歪斜斜的,没个正形。
“贤侄身子可好些了?”方老族长挼须问道。
“有劳族伯挂记,小侄感激不尽,身子已无恙了。”方唐镜神情之恭谨,如同对着祖宗牌位。
方老族长更加满意,他背起手,颇为威严的点了点头才道:
“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自幼读书便是极出众的,百年以来,本宗只出了你这么一位秀才公,委实祖上积德啊……”
方唐镜脸肌抽了抽——这话说得……,合族上下百年只出了一个秀才,是祖上无德才对吧?
方老族长接着却叹道:“可惜了,你读书虽厉害,性子却太刚烈,行事终究还是太冲动,昨日投井险些就要了你的性命……”
方唐镜还能说什么?只好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他其实很想告诉老族长,昨日投井已经要了方相公的命,现在的方相公正处于鹊巢鸠占的状态,究竟是生是死,这就是一个薛定谔的猫,到底是哲学还是量子力学自己也吃不准。
方老族长絮絮叨叨一番,忽然话风一转道:
“贤侄啊,如今你已是白身,我那亡去的十八弟虽说给你留了五亩良田,但你自小两手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怕是土里刨食的农活样样不会,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这……面对方老族长的问题,方唐镜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种田?象他这种干大事的人,种田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绝不可能将宝贵的青春虚耗在田间地头。
老天爷送他穿越过来,又给了一张作弊的脸,若是庸碌而过,自己对得起谁?
将来有什么打算?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至少有一匹布那么长。
数百年的代沟隔阂也不是三天三夜就能说得完的,你确定要听?你能听得懂?
方唐镜眨眨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点:“请族伯指教?”
“指教”带有指点和解惑的意思,乃是学生向师长求教的用语,这让老族长满意得直想哼哼,半眯的眼睛满是笑意:
“你虽是被革了功名,可公道自在人心,十六岁便高中府试第一,任谁也不敢忘记你曾是松江府的第一秀才,别说是方家村,便是整个南直隶也是排得上号……”
方唐镜先是愕然,接着便又惊又喜。
惊的是早知道自己曾经是秀才,却没想到前任居然还是个学霸,不但十六岁考上了秀才,而且还是府试第一,这是什么?学霸中的考霸啊!
由古至今,国人就有信奉神童的情结,信奉“当官须趁早,及第必争先”。
越是年轻的读书人越有前途,也越是吃香。
先不说写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十四岁中进士的北宋首相晏殊;
也不说那写下“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的前朝神童汪洙。
国朝就有诸多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单说其中一人就让人高山仰止:
此人便是解缙,五岁开蒙,七岁成诗,十二岁明经义,十七岁乡试解元,十八岁进士第十名,三十五岁便做到了内阁首辅。
总裁《太祖实录》,主持编纂《永乐大典》,著作等身,其人一生,无论文采政绩还是人望,贯穿整个大明,都是后世读书人仰望的偶像。
纵观整个大明朝,凡二十岁左右中进士的神童,莫不是有大成就之辈,比如于谦,费宏,张居正,严嵩,杨慎,徐琦,薛瑄。虽说下场大都有点惨,却也大多在青史留下浓重的一笔。
整个大明史,神童情结都是相当严重的。
喜的是这十六岁中秀才的身份足以让自己扬名立万,开拓出无数条财路。
名这东西,自古便是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文人相轻,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出名,这便是文无第一的由来了。
另一方面,人们又对怀才不遇,身世坎坷的文人充满了同情。
比如蒲松龄,曹雪芹,唐伯虎。一提到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掬一把同情的老泪。
所谓名利不分家,有了名,利还会远吗?
有了第一秀才这张悲情牌,盗版什么诗词歌赋千古名篇岂不是顺理成章?
且不说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为谁风露立中宵”之类的惊艳。
单说《西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这些脍炙人口的名著都还没影吧?
若是刊发于世,光稿费就能数到手抽筋,流芳千古什么的毛毛雨啦。
能从一个废物身份中挖掘到闪光点,并引申出无数金光大道,方唐镜不得不佩服自己!
原来自己除了帅,也太有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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