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呢,贤侄,老夫还有一点不明,汝文章之中有一句‘颜苦孔之卓’,语出何处?”
“颜苦孔之卓”,意思是颜回对于老师孔子的思想理解起来颇觉吃力,老师太优秀了,做学生的压力山大。
方唐镜听到了李大宗师的话,心里吊着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李大宗师开口提及这个问题,方唐镜就赢定了。就怕他不开口,反而从别的地方刁难。
事实上,这两处破绽都是他故意安排给两位大人的。
从李大宗师出了这个“志士仁人”的题目之后。
方唐镜就知道大事不妙,李大宗师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让自己过关的了。
不管自己如何作答,写出何等花团簇锦的文章来,李大宗师只要铁了心挑毛病,总不可能挑不出来的。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就是文章的魅力,可心让想象放飞。
就如历史上各个时期的文字狱一般,要从文字上整死一个人,简直不要太容易。
有些东西你自己根本就不曾想到过,就成了致命的毒药。
比如李后主那首著名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便是因为里面有几句:“雕栏玉砌应犹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便被人解读为思念复辟,企图造反,于是被赵光义认为他“人还在心不死”,便赐了他牵机毒酒。
有些只是成语的前后用错了次序。
雍正时的年羹尧上过一封奏折,上面将成语“朝乾夕惕”写成了“夕惕朝乾”,于是被雍正认为是诽谤朝廷黑白颠倒,自己这个皇帝得位不正,于是便令人弹劾年羹尧九十二条大罪,令其自裁。
还有些命不好的,成语用对了便丢了性命。
还是雍正年间,江西考官出乡试题“维民所止。”,有人密告,说是“维止”二字正是“雍正”砍掉了头的意思!于是当时的考官全家人头落地。
更荒唐的是,看你不爽所以杀你的。
清乾隆一日微服私访于书肆选书,时微风吹来,吹书页上下不已,一书生随口吟了一句:“清风不识字,何必来翻书?”
乾隆便认为此人是在影射他,于是便下令杀之。
实际上,历朝历代的文字狱数不胜数,连司马迁,扬恽,嵇康,苏轼,宋濂这些有名的人物也是文字狱的受害者,无名小卒更是多不胜数。
看到了吧,想要在文字上玩死一个人,只要有心,总能制造出毛病来,简直防不胜防。
反倒是李知府那种答案确定的题目是不可能出错的,最多便是答不全,没有送命的危险。
以李大宗师行事之狠辣,方唐镜实在没有把握,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写出来的东西要被李大宗师挑出毛病不要太简单,玩死自己就跟碾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所以方唐镜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故事。
清乾隆时期,有两个极要好的年轻同乡官员,同在京城为官,李光地和陈梦雷。
那一年,两人同时回福州省亲,却正正赶上三藩之乱,两人被耿精忠部所围,逼二人从贼。
两人于是密谋,由陈梦雷假意投敌,去作耿精忠幕僚,伺机收集反贼的资料,由坐镇福州的李光地将情报传回朝廷。
事情很顺利,一切都按二人的剧本来走,传出去的情报对于朝廷的平叛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叛乱平定之后,按理说潜伏敌后的陈梦雷终于迎来了人生的转折,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但李光地却是妒忌其功在自己之上,竟独揽功劳,丝毫不提好友陈梦雷。
陈梦雷因叛敌罪下狱,二人因此反目。
陈梦雷一怒写下《与李光地绝交书》,风行天下。
李光地闻之大怒,欲置之于死地!
陈梦雷欲诉冤情,却又深恐主审官是李光地的人,怕要对自己动大刑。
他怕自己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于是想出了一个妙招。
在上堂受审的时候,他偷偷藏了一面灵牌。
果然,主审官还没审几句就要动用大刑。
于是陈梦雷顿时便将灵牌捧在手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因为这块灵牌乃是清太祖之灵位,他陈梦雷死死抱着不放,痛哭流涕,大声诉冤。
当时也是三司会审,主审官不敢违制硬抢下太祖灵位,更不敢用刑亵渎了灵位,只能任由陈梦雷将冤屈从头到尾讲完。
最后弄得三司无法再审,只能草草结案,将案件交由圣裁。
陈梦雷亦因此而得到赦免,入翰林,主持编纂了《古今图书集成》。
方唐镜受此启发,才有了通篇全是太祖语录的这篇八股文章。
太祖语录当然要比灵牌更有现实意义不是么?
你可以挑我的毛病,可你有种敢挑太祖他老人家的毛病么?
有了这篇用太祖语录堆砌而成的八股文,保命是没有问题了。
但想以此恢复功名却是未必。
换了自己是李大宗师,完全可以找借口另外换一个题目,明令不得用之前的格式。
因为身为士林一份子,便当使用通用的语言格式,标新立异可一而不可再。
因此必须有一个一锤定音的因素在文章之中。
方唐镜想了很久,终于从记载明朝野外史的《国朝献征录》中的两则小故事得到了启发。
据记载,徐阶年轻时曾以翰林官身份督学浙中。
当时徐阶年未满三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在考核士子文章的时候,有一士子文中用了“颜苦孔之卓”。
徐阶看后批道:“杜撰”。于是将这名士子置于四等生员。
这里要说明一下,生员(秀才)也是分等级的。
由高到低按廪膳生员、补廪生员、增广生员、附学生员排列。
因此生员每年都要考核,按成绩分为五等。
成绩第一等的直接补廪膳生员的缺员,没有缺员的也优先安排;
第二等可以提一级,附学生员可以进为增广生员,而增广生可补廪生员;
第三等则保持原先的级别不变。
从第四等开始,就有处罚了。
从轻微的训斥、惩戒、降级,直到最严重的免去功名。
士子申诉,对除阶说道:“大人的处罚学生心服口服,但这个‘颜苦孔之卓’真的不是学生杜撰,出处在扬子的《法言》之中。”
徐阶证实后大惊,赔礼道:“实在是我成名太早,学问不够精深,多得你指教啊!”
于是将此士子改置一等廪膳生员。
徐阶之大度和闻过则改的态度一时传为美谈。
无独有偶,督学山西的提学官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那位提学官遇到的是“为舜也父者,为舜也母者。”
于是这位提学官批道“不通”,同样是将作文的士子置于四等。
士子申诉,说此语出自《礼记.檀弓》。
竟招致了提学官大怒,反将此人置之五等。
于是两人的度量便被士林相较,时常提起。
除阶声名愈重,而那位山西提学官连姓名最后都湮没无闻。
后果很严重。
徐阶什么人?
他可是日后在历史上留下了鼎鼎大名的名臣。
松江府人,有名的神童,二十岁的探花郎,入主内阁十七载。
搬倒严嵩,冤死了严世藩,培养了高拱,张居正为接班人的名臣。
要知道,严嵩严世藩父子可是古往今来排进前十的大奸臣,把持朝政数十年,权倾天下。
而高拱,张居正都是除阶的弟子,尤其张居正,锐意改革,为大明朝续命数十载。
这样的名臣尚且会犯的错,若是放在自己的文章里,李大宗师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心动不如行动,方唐镜很快就将这两个本来要到数十年后才会出现的天坑,埋伏在了自己的文章里。
事实证明,方唐镜实在是太阴险了,令得两位李大人全部踩雷中招。
李士实跟除阶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中招也在情理之中,毫不意外。
李知府更完全是垫背的,死跑龙套的路人甲。
所以,李大宗师一提到“颜苦孔之卓”,方唐镜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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