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长欢在真正的大佬面前,自然不敢像和赫连大长老说话那般,一口拒绝。
于是赶忙岔开话题,开口问道:“前辈缘何在这苦禅堂?”
自降身份的赫连朝树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再苦苦相劝。
此刻回想起来,真是有些跌份儿……
“没有太后的传召,就算是一宗之首,又岂敢擅闯禁地?”
赫连宗首说话轻描淡写,又在有意无意地点拨他。
此时,苦禅堂外边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一边擦汗,一边急吼吼地言道:“赫……”
吕长欢转身一瞧,来人正是小安公公。
“吕大人,您也在呢!哎,太后命小的来传赫连宗首前往金刚殿!”
安公公说罢朝着赫连朝树施礼问安,侧转身形,让开月牙门。
赫连朝树微微颌首,一把拉着吕长欢阔步迈出苦禅堂。
身后的小安公公一瞧,满头雾水!
吕蛮子任由着他拽着自己衣袖,一脸哭笑不得。
堂堂神渊夜候,这脾气够急的,还怕自己跑了不成……
一路上,他脑子未有半刻停歇,思索着如何婉言谢绝。
就算傅老不是国师,自己也决计不会抛弃挽夜司,转投他门。
有时候做人,还是要有底线和良知的……
更重要的,灵蛇岛有取之不尽的财富,什么三品指挥使,就算是封了公侯又如何……
做个平凡的富家翁不香吗!
二人一前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来至金刚大殿。
小安公公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着,还没等自己通传,那二位便径直迈入大殿。
门口的绣衣卫和羽林卫瞧见是吕大人,自然不敢拦。
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满脸喜色的瘦道士,居然敢拽着指挥使的衣袖,莫不是一脸惊讶。
之所以没有拔刀,也是因为吕大人同样满面笑意,咋看都不像是被劫持的样子。
端康太后拉着小皇帝的手,转身瞧见他二人,笑着对隐空寺的慧劫禅师言道:“这位,想必哀家不用再介绍了吧!”
主持方丈双手合什,朝着赫连朝树施礼言道:“道宗宗首驾临本寺,实乃让这隐空寺蓬荜生辉,况且老衲与赫连施主相识数十载,今日坐而论道,荣幸之至!”
佛门并没有宗首一说,中原寺庙的修行僧众,几乎以佛剑明王为首。
慧劫禅师做为天下第一寺的主持,在佛门中,地位其实并不高。
若论辈分,慧字辈算是佛剑的师侄,而且只是个灭谛佛陀。
慧劫禅师的佛法自是不俗,能当上主持方丈,皆是因为其人管理有方,深谙世俗之道。
而在他之上的,还有隐空寺的六位首座,皆是灭寂佛陀境的空字辈高僧。
分别是空相、空闻、空厄、空显、空智和空能。
藏经阁的首座空相禅师,正是慧劫方丈的师傅。
这六位得道高僧并没有出现在大殿,而是常年闭关参禅。
寺中一应事务,皆由慧劫全权负责。
由此可见,佛门的实力何其强大,除了佛剑明王,聚集着六位上三境陆神谪仙般人物!
照理说,赫连宗首是和佛剑明王属于同辈,慧劫在他面前,就是个小屁孩。
能与他坐而论道一早上,赫连朝树的风度可见一斑。
刚才主持方丈的一番话,并非夸大其词刻意奉迎。
佛道本是同源,碧海长生殿的道宗宗首亲临隐空寺,的确是栖霞山的盛事。
九镜天人的身份,在修行界宛如神佛!
往年但凡赫连朝树进京,都会放下一宗之首的身段,亲自前往隐空寺与佛剑明王论道。
而且从当日南郊大石坪佛道联手剿灭魔蝎,便可窥见两大宗门素来交好……
太后今日召见赫连朝树的事情,包括苏阁老在内的所有近臣,竟无一人知晓。
迈入大殿后,众人瞧见一位衣着鲜亮的道士,又听闻慧劫禅师一番话。
这才恍然大悟,面前人竟然是闻名遐迩的神渊夜候。
更加好奇地是,他居然拉着北府司指挥使的袍袖。
瞧那亲密的样子,俨然一幅不拘礼节的师徒模样!
“这个吕蛮子,可真会左右逢源……”
“是啊,搭上国师还不算,如今又抱上道宗宗首这条大腿!”
“三姓家奴……”
苏阁老和旁边一位绯袍大人窃窃私语,满面不屑。
跟随太后赴隐空寺的重臣,除了杨尚书和苏阁老,还有就是那位说吕长欢是三姓家奴的衍圣公。
这位衍圣公可不姓孔,异世界大明的衍圣公,是米姓。
数千年前,儒家出了一位姓米的圣贤,被天下人尊奉为米圣人。
此后历朝历代,米氏一族的嫡系子孙便有世袭的爵位。
大明建国后,照古例册封了第五十六代衍圣公,米燮。
官拜正一品,班列文臣之首……
米夑执儒林之牛耳,通古博今,满腹才学,诗词歌赋更是冠绝天下。
读书人莫不是以米圣人为终生榜样,奋斗楷模。
其名丝毫不亚于修行界各宗宗首!
每逢皇室出行,或是礼佛祈愿,或是祭祀封禅,米圣人都会随侍左右。
太后身旁的庆王瞧见赫连朝树,也是礼貌地颔首示意。
而且嘴角露出一幅耐人寻味的笑意。
此前,庆王一党曾极力想要拉拢道宗。
可几番试探,莫愁湖道院的态度却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而紫金山剑阁的创建,好似一针催化剂,加速了庆王一党和道宗的分道扬镳。
想在金陵城分一杯羹,大长老当然不愿意。
这些情报,一方面是来自小老弟吕南奇。
另一方面,则是绣衣卫暗桩的发现。
而且另据可靠线报,庆王府的世子朱瞻,不日便要远赴东海。
目的是拉拢瀛洲岛的元氏一族,以及方壶岛的柳氏。
庆王一党如此热衷结交修行界,也是事出有因。
当年争霸天下的三方势力,哪儿个背后没有修行者的影子。
北燕仗着皇剑孤臣率领的武修和术士,一剑破万甲,硬生生斩碎北川府坚不可摧的城门,这才让大明尽失北境八百里。
定鼎江山的江北之战,一方面是百万雄师的金戈铁马,硝烟百里。
而另一方面,则是数千修行者的巅峰对决。
当年的大虞王朝,不乏奇人异士,更有十几位上三境的陆神谪仙。
要不是蜀山剑派和碧海长生殿帮忙,太祖皇帝岂能一战定天下!
大虞的修行者被屠灭后,赫连朝树和蜀山的两大名锋,于万军之中取敌帅的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这样的神仙手段,庆王朱允聪历历在目。
因此,得到修行界的支持,远胜千军万马……
赫连朝树来至大殿后,只对太后和天子行礼,最多向庆王一人颌首示意。
至于苏阁老他们,包括一直耷拉着脑袋的病秧子宁王,俱都视而不见。
没办法,人家还有一个身份,大明安东候!
而端康太后,此刻的目光却在吕长欢身上。
而且凤眼里尽是满意的神色……
打从迈入大殿,便瞅见这二位像是相识已久的忘年之交,有些热络的不像话。
此子能得神候的赏识,在所有人眼里并不奇怪。
试想,连挽夜司的国师傅老都能亲自将他引荐到太后跟前。
吕长欢凭的可不是那副俊脸!
“今日除了佛剑明王,佛道剑齐聚,乃是一桩幸事,哀家这个老太婆,今儿个心情畅快的很呐!”
端康太后言罢,放声大笑。
也是,庆王身后还站着十几位剑阁的小宗师呢,算是凑齐了!
衍圣公随声附和,言道:“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栖霞山宝刹梵音更是相得益彰,我大明人才济济,国运昌隆,江山定可延绵万代……”
吕长欢听着心里好笑,堂堂衍圣公,天下读书人的领袖。
这马屁拍的真是天花乱坠,文采斐然。
照理说,女子垂帘听政独断朝纲,反对声音最大的应该就是这位圣儒。
自古牝鸡司晨,家之穷也。
读书人的迂腐思维中,怎么可能忍受大明由一个女人说了算……
瞧他那副德行,哪儿还有读书人的骨气。
吕蛮子最讨厌的,就是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里一套,嘴上一套。
可人家太后吃这一套,眉眼舒展,嘴角微翘,笑眯眯地瞅着米夑,频频点头!
“米卿家,您老年逾古稀,受累陪着哀家上山礼佛,辛苦了!”
米圣人听罢,躬身施礼言道:“太后为我大明殚精竭虑,寒冬腊月不辞辛苦来隐空寺祈愿,不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老臣又岂敢枯坐无为!”
端康太后欣慰地点点头,转身冲着笑而不语的神渊夜候言道:“此番请神候上山,也是想当着大家的面,征询一些关于北征之事!”
吕长欢一听,这才明白太后的意图。
合着来隐空寺是动员修行界,怪不得连庆王都亲自随驾。
蜀山剑派的人,自然也只有朱允聪能够请得动。
征讨北燕,收复北川府八百里失地,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和庆王的思路一样,得到修行界的支持,北伐就成功了一半。
北燕的修行者虽说人数上比不上大明,可光是一个皇剑孤臣,天下间除了大司寇,恐怕再无对手。
这也是太后一直忧心忡忡的难解之题。
况且傅老和赫连朝树的十年之约,已迫在眉睫。
这两位大佬的对决,不仅牵动着修行界,更让太后揪心。
伤了哪儿一个都是大明的损失……
大病初愈的国师曾当着太后的面坦言,自己的修为退步甚多。
这一战即便赢了,也会跌境……
赫连朝树十年前便是神通九境的初境,如今的修为,恐怕已经接近巅峰实力……
太后言罢,瞅着微微阖目的神渊夜候,似在思考着如何回答。
这时,衍圣公米夑开口言道:“太后,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金陵城及各州府才经历过一场天灾,民力耗损,切不可再动刀兵,涂炭生灵呐……”
这位米圣人虽说位列文官之首,但却为入阁。
朝廷重大事件的决议,甚少找他商议,全然就是一个花瓶摆设。
吕长欢听罢,第一个开口反驳道:“您老虽然悲天悯人,可架不住敌国的狼子野心,数日前,绣衣暗卫来报,北燕已经开始调动各州县兵马,甚至不远数千里从渤海、大桑和高贡三国征调粮草马匹,意图挥师南下!”
这个情报,早在十几日前就送到了宫里。
也因此,太后改变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想法,暂时搁置剪除庆王一党的计划,全力应对北境之患。
此番来至隐空寺,特意邀请朱允聪伴驾,也是在释放某种信号。
吕长欢的这番话,把个衍圣公说的面红耳赤,颌下长须气得一阵乱抖。
“吕大人,你才做了几天的指挥使,为官之道你懂什么?”
“事君笃而不显,与人共而不骄,势避其所争,功藏于无名,事止于能去,言删其无用,以守独避人,以清费廉取。”
吕长欢一口气说出了《居官八约》,言简意赅,振聋发聩!
米圣人听罢,冷哼一声言道:“那你的仁心何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仁心给一头豺狼,岂不是作茧自缚,引火焚身!”吕蛮子慨然以对。
米圣人沉吟一阵,开口又言道:“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人谁不死?死国,忠义之大者。老夫子,吕某再送您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吕长欢壮怀激烈的豪言绝句,登时让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能将天下第一大儒驳得哑口无言,这份胆气和才华,堪称国士无双。
先是玲珑郡主,瞪着漂亮的桃凤眼,盯着昂藏七尺的伟岸身姿,一颗心都快蹦到了嗓子眼。
自小受到庆王的熏陶,朱绮罗厌文好武。
但作为郡主,琴棋书画又是必修课,自然懂得一些,可惜尽都是学无所精。
唯独那些金戈铁马的诗词,还算感兴趣。
方才吕蛮子口中绝句,登时让她浑身血液沸腾,恨不得此刻便骑上战马驰骋沙场。
已通情窦的少女,一时间竟无法抑制内心悸动,红晕拂面,情难自抑!
两位修行界的前辈,其中一位还是道宗宗首,莫不是感佩眼前年轻人的胸襟豪情。
尤其是神渊夜候,怎么看怎么喜欢。
暗思这个徒弟,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收入门下……
就连一直耷拉着脑袋的病秧子宁王,也忍不住抬首仔细打量着语惊四座的吕长欢。
这时,大殿传来一阵震天的叫好声。
庆王朱允聪朗声言道:“好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本王征战天下几十年,从未听过此等激荡人心的诗句,大明北境,岂容燕狗践踏!”
继而冲着端康太后言道:“大嫂,若是北燕敢犯我大明边境,老二愿带兵前往,哪怕是做个前锋校尉,也能取他几十颗燕贼狗头……”
当着众臣工的面,居然直呼端康太后为嫂子,放眼天下,也就是豪迈不羁的大明第一藩王!
这番激昂的言辞的确令人动容,像是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朱家起兵时的情景。
当时年轻的朱允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大小数百战役,皆是第一个跃马提枪冲入敌阵。
如今年近六旬的庆王,一身虎胆丝毫不减当年!
苏阁老和杨尚书也是深信不疑,侧首瞧着端康太后,已然眼眶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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