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蒙古头领离去,朱棣默然良久,方舒了口气,对侍立一旁的太孙并几位大学士笑道:“你们几个说说,这样处置怎么样?”
朱瞻基是从头看到尾的,见皇爷爷恩威并用、连揉带搓,把些个桀骜不驯的蒙古头领调治得如同小儿,心中佩服到了极点,但这里没他说话的份儿,只能听胡广马屁山响道:“微臣看得眼花缭乱,当时想都不及细想。如今寻思起来,皇上恩威并用,收服了那些蒙古王公,这作用真妙不可言,不但可以最大限度削弱马哈木的力量,还不用担心他们跟马哈木眉来眼去,扰乱我们的粮道,刺探我们的军情。反过来我们又能通过他们,把马哈木的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连战后对蒙古人的分而治之都埋好伏笔……陛下这一石四鸟之计,妙,实在是妙!”
杨荣和金幼孜两个阁臣,见老上司这次回来,愈发的没有节操了,心中无可奈何……你把好话都说尽了,让我们说啥?
杨荣只好轻声道:“微臣担忧的是,一旦瓦剌倒下,鞑靼会不会趁势卷土重来?臣观那失捏干也算是出色之人,还有阿鲁台老谋深算,这次出动四千精骑,恐怕为我们冲锋陷阵是虚,战后捡桃子才是实在的。”
朱棣淡淡道:“那也没办法,就算朕想永绝后患,将士们也接受不了,朝前一刻还并肩作战的人下手。”
在场众人都跟了朱棣多年,早都意识到,皇帝年纪越大,就越跟当年大相径庭。当年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现在却还要讲道义,看来‘缺啥补啥’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初十日,大军从沙城出发,便彻底深入莽莽草原,许是长生天不欢迎他们这些外来的征服者,从十一那天开始,又是连阴天。雨不停下,道路泥泞不堪,将士们全身湿透、寒冷疲劳,朱棣只好下令扎营避雨御寒。
冒着大雨费老大劲,终于把营地扎起来,又发现根本没法生火做饭,将士们连点热水都喝不到,只能啃点硬干粮,状况实在糟糕。但幼军中又是另一番情形,有了上次的教训,将士们每人携带七天份的羊肠炒面,拌点生水就能吃。但是王贤在京城时,还给每个十人队购置了一具小炭炉,木炭则用雨布包裹,装在有车厢的马车上,这会儿把炭炉搬到营帐里,添上一点都没受潮的木炭,用火折子一引就着。
于是幼军的各处营帐中,都有了点点光明和温暖,虽然这小炭炉做饭不成。每个小队分的炭,也仅够给每人烧一碗开水的,但已经足够让每个官兵,吃一海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糊糊了。
朱瞻基又献宝似的,将炭炉和炒面献给了皇爷爷。不管情况多恶劣,朱棣自然都能吃上热汤热饭,但这位马上得天下的皇帝,深深知道与官兵同甘共苦的重要性,是以当晚也只吃了点干粮,唯一比官兵优待的地方,就是有点热水喝。
见了朱瞻基端来的炭炉,朱棣有些生气,自己带他出征,就是想让他体会带兵的不易,这小子却搞起特殊来了。但听说幼军的将士每一队都有个小炭炉,可以喝到热水后,皇帝立刻转怒为喜道:“孙儿有心了,这个增加不了多少负担,却能保证将士们喝上热水……可惜,太小了点,做饭怕是不行吧。”
“这种天气不必做饭,”朱瞻基又把炒面献上,当着朱棣的面,用热水一冲,激起浓郁的香气,朱棣笑问道:“这又是什么?”
“炒熟了的粮食碾成粉,再加上盐,肉末,干吃也可以,冲泡更好吃。”朱瞻基说着抓一把塞到嘴里,“也是我们在军演之后,想出来的玩意儿。”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朱棣端起碗来,边上侍奉的太监忙小声道:“皇上,这不合规矩。”按规矩,皇帝的一应饮食,都应该由鸿胪寺进献,吃之前还得有太监试吃,以防不测。
“荒唐,要是连朕的太孙也要害我,那朕也太失败了。”朱棣却不在意的端起碗来,大口喝了一口,顿觉满口生香,腹中暖意洋洋,不禁大赞道:“好喝,这吃食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名,”朱瞻基笑道:“皇爷爷不如赐个名儿,也让这玩意儿能在青史上有个印记。”其实这面分明叫羊肠炒面,但朱瞻基故意想不起来,好让皇帝赐名。
“好!”朱棣略一沉吟道:“就叫得胜面吧,吃着这个面打胜仗,讨个好彩头!”
“皇上真是睿智,微臣听到这名字,马上想到两层意思,一个是旗开得胜,”胡广马上开捧道:“一个是以德取胜,皇上这次出征,以德服人,已经得到了蒙古各部的人心,我军焉有不胜之理!”
朱棣笑着听胡广吹完,便对朱瞻基道:“你这得胜面还有多少?”
“还有六天的量。”
“能分给友军一点么?将士们饥寒交迫,朕寝食难安啊!”朱棣用商量的口气道:“再用小炭炉烧点热水,让他们吃一碗热乎乎的得胜面,全军将士都会感念太孙的恩德的。”
“皇爷爷哪里话?即为同袍,责无旁贷!”朱瞻基正色道:“我这就回去让他们准备!”
“好好,好气度,果然是朕的好孙儿。”朱棣见孙儿如此痛快,不禁赞道:“告诉你的部下们,不用心疼,待雨停了,朕会让他们加倍偿还的。还有,发明这得胜面的人,要记上一功。”
“是。”朱瞻基被皇爷爷一称赞,浑身骨头都酥了,赶忙屁颠屁颠出去,回营把皇帝的要求跟王贤一说。王贤不禁叹气道:“这就是爱显摆的结果。”
“这也是结好将士的大好机会,皇爷爷还称赞我有气度呢,”朱瞻基笑嘻嘻道:“对了,还给你记了一功。”说着装模作样的拱拱手道:“恭喜军师了,这才几天,就立了两功,就算现在回去,说不定也能实封个千户了。”
“是么?”王贤登时笑道:“那好吧,责无旁贷,责无旁贷!”两个没节操的损友,便下令分发木炭,命将士们烧水冲得胜面等友军来吃。一直忙到半夜,所有的得胜面告罄,有将近十万人吃到了热食。虽然友军感激的对象是皇帝和太孙,但所谓吃人嘴短,至少他们以后提到幼军,不会再怪话连篇了……
待到十二日放晴后,几十万大军第一件事,就是全军将士按照幼军的法子做炒面,待七八天的口粮装进羊肠布袋里,再上路时,将士们的心里踏实多了。十三日大军继续进发,虽然天上还是飘着毛毛雨,但官兵不再为伙食发愁,感觉脚下泥泞的道路,都不那么难行了。
随后几日放晴,道路依旧难行,但皇帝陛下的兴致非常高,事实上,从回到北方之后,他的情绪就明显比在南方好,大军出塞后,皇帝更是兴致勃勃,一边前行一边对太孙和众臣讲述沿途山川的历史传说、得名的由来,就像是回到了故乡一样。
路过灵霄峰时,朱棣带着朱瞻基登上绝顶,眺望漠北,只见万里萧条。他回头对太孙道:“元朝盛时,这里都是老百姓居住的地方,现在却如此荒凉。王朝兴替、沧海桑田,为君不可不察。”
朱瞻基忙肃容记下,他知道皇爷爷是在培养自己帝王的气概,也只有来到这广阔无垠的塞外,才能激发出男儿心中的无限豪情吧!
其实这次北伐,和四年前那次亲征的路线十分相似,所以对大明皇帝来说,就是在故地重游,还有那么多他曾经命名的地方……诸如在全军缺水时,找到的‘神应泉’;比如在广武镇上赐名的‘清流河’,还有河边勒石为碑,御笔亲书的‘于铄六师、用歼丑虏、高山水清、水彰我武’……找寻这些记忆,无疑是一件愉快的事。
但对王贤他们来说,这纯粹是一趟磨难之旅,初入草原,天高云淡、一望无垠的新鲜感,早被日复一日的艰苦行军耗光,尽管每行十日便休整两天,而且与上次北征一样,大军每进军一段路程便驻扎在预先筑好的在城寨里,以保持军队的战斗力,但疲劳依然积聚如山,就连玉树临风的闲云少爷,都蓬头垢面,胡须散乱、两眼无神,臭气哄哄,更别说王贤他们了。
“咱们走了多少天了……”王贤直勾勾的望着前方,一面机械的拖着腿,一面嘶声问道。他不是不能骑马,但是官兵都疲累不堪,他这个军师也必须以身作则,和大家一起步行。
“出塞已经三十八天,若按离开京城算,整整五十天了。”吴为内功深厚,比别人能撑得住,但也从白白胖胖变得又黑又瘦,终于实现了减肥的心愿。
“竟然走了五十天……”王贤倒吸口冷气道:“咱们到哪了?”
“擒胡山。”吴为道。
“哦。”王贤点点头,过了半天方喃喃道:“原来已经出了国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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