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的廷寄很快到了山东。
王贤既然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自然不能再厮混于白莲教军中,而是和柳升一起在青州‘共御白莲教’。他本来就是钦差山东巡抚,又没有人撤销他的官衔,自然应该奋战在抗击白莲教的第一线……
所以他和柳升同时接到了内阁的廷寄,而在稍早时候,济南传来消息,朝廷已经命布政使储延与白莲教秘密谈判,用的同样是内阁的廷寄……
“嘿嘿,”抖一抖给自己的那本廷寄,柳升怪笑道:“内阁何时有这么大权力,能调动我这个钦差大臣了?”说着啐一口道:“他们算老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
“这背后,自然是皇上的意思。”王贤淡淡说道。
“皇上干嘛不直接下旨?”柳升哂笑道:“莫非怕我们不从,丢了他的面子?”
“是怕激反我们。”王贤叹口气道:“看来咱们的小把戏,果然是瞒不住皇上。他已经把咱们当成敌寇了。”
“那是自然,若论权术,天下谁也比不过皇帝。”柳升深以为然道:“只是未免也太过重术轻道了……”
“确实。”王贤点点头,深以为然道:“皇上以权术起家身登大宝,自然会迷信权术,到老来,已经不可自拔了……”
“我倒要看看,英国公敢不敢来山东?!”柳升嘿然笑道:“以张辅的聪明,没有大军护体,打死他也不敢踏足山东半步!”
见柳升打起了只要张辅敢进京,就将他做掉,嫁祸白莲教的主意。王贤不禁一阵恶寒,柳升这种老行伍,一旦起了贰心,就会比谁都心狠手黑,无法无天。
“不过我俩,还是要回去一个的好。”王贤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起自己那份廷寄,缓缓打开道:“一点面子都不给,还怎么往下谈?”
“莫非你以为,皇上是真心让储延和白莲教谈判不成?”柳升哂笑一声道:“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作为山东方面的最高军政长官,皇帝昔日的心腹爱将,他自然十分明白朱棣的心思。
“哎,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王贤摇头笑笑道:“皇上的态度很耐人寻味,看起来,他是单纯想拖延时间,并没有诚意招安。但若真是这样,就应该直接下旨,没必要用廷寄。用廷寄,就说明皇上的态度并不单纯,一旦事态发展超出他的控制,假和谈就有可能会变成真招安……”
“嗯,有道理……”柳升缓缓点头道:“要是如你所料,明年朝廷的银根没有好转,反而继续恶化,咱们再在山东加把劲,是有可能让皇上弄假成真喽?”
“不错,还得加一把火,让皇上能明白咱们的决心和能力才行。”王贤轻叹一声道:“在那个位子上久了,总会有天下无敌的幻觉,不戳破这个肥皂泡,是不会清醒的。”
“这么说,你想当面刺激皇上一把?”柳升瞪大两眼看着王贤。
“这个差事,侯爷也能办的很漂亮。”王贤笑呵呵道。
“我没你那本事,再说老夫还得坐镇山东呢!”柳升怪笑一声,根本不和王贤客气。不过话说回来,他之所以落到非得养寇自保,自绝于朝廷的地步,皆因为王贤杀了汉王的缘故。柳升不跟王贤算账就不错了,确实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王贤也没打算让柳升进京,这么说不过是调笑他几句而已。说罢,王贤正色道:“那好吧,我明日便出发,争取年前抵京。”说着自嘲的笑笑道:“朝廷正月里不杀人,倒可以安心一些,不至于一到京城就给喀嚓了。”
“你其实可以不进京的。什么事儿不能在书信里说明?”柳升是没胆子进京,见王贤还有心情说笑,他心有戚戚道:“干嘛非冒那个险。”
“人老了就活个面子,皇上更是如此,一点面子都不给,怎么让皇上就坡下驴?”王贤说着双眉一挑,傲然说道:“再说,皇上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嘿嘿……”柳升认同的点点头道:“这倒是,你如今名震天下,背靠山东,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皇上也没法直接杀你。”说着神情一紧道:“可是,万一他将你困在京里,怎么办?”
“这就要靠侯爷搭救了……”王贤眨眼笑笑,有些没心没肺的说道。
柳升人老成精,哪看不出王贤另有底牌,便也放心了,笑道:“得,我看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还是得靠侯爷的。”王贤敛去笑容,低声对柳升吩咐起接下来的安排。
柳升也不再调笑,紧抿着嘴唇,仔细的听着,唯恐漏过一个字。
炉火将两人的面孔映的晦明晦暗,阴谋的气息在整个房中弥漫。
跟柳升商议停当,王贤第二天便离开了青州,一路快马加鞭,次日赶在济南城门关闭之前,进入了省城。
虽然山东的战火持续经年,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济南城却市肆繁华、行人如织,似乎比王贤离开时更显繁华。这一是王贤半年来都待在穷乡僻壤,已经很久没进大城市的缘故;二是白莲教起事后,省内的官绅富户悉数涌入省城避难,给这座城市带来了许久未见的大量财富和商机的缘故……
但王贤根本无心去观看济南城的变化,在街市上纵马狂奔,转眼就到了万竹园外的大街上。
万竹园内有天下第一名泉趵突泉,历代都是王公显宦的府邸,门外自古繁华无比。然而王贤一行人眼前的大街,却显得空空荡荡,只有稀疏寥落的一些闲汉摊贩,无精打采蜷缩在街头巷尾,一片死气沉沉。仿佛满城的百姓全都对此处避而远之一般……
事实也确实如此。
王贤等人的马蹄声,一下就惊动了那些闲汉摊贩,齐刷刷循声望过来。待看清来人,那些闲汉摊贩却又慌忙转过头去,目光闪烁,躲躲闪闪,不敢与王贤等人对视。
“是东厂的番子……”隔着老远,戴华就能闻出那些家伙身上的味道,低声对王贤说道。
王贤点点头,不理会那些番子,径直向紧闭的万竹园大门行去。
看着紧闭的朱色大门上,还有刀砍过的痕迹,王贤深吸口气,翻身下马,亲自叩响了门环。
“什么人?!”里头传来警惕的声音。
“我,王贤!”王贤的声音,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里头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透过门缝往外看来。待看清王贤的面容,里头传来一声激动的变了调的叫喊:“真是大人!快去禀报夫人!大人回来了!”
原本一片死寂的万竹园里头,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大人回来了!”
“大人回来了!”
“大人回来了!”
无数个万分惊喜的声音响成一团,万竹园大门轰然敞开,里头周毅等一干锦衣卫奔出来,噗通跪在地上,满眼泪水的看着王贤,哽咽道:“大人,您可回来了……”
这些铁打的汉子,流血流汗不流泪,此刻却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可想而知,这半年时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王贤也是满眼泪水,着急上前两步,紧紧握住周毅等人的胳膊,使劲点着头,同样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看什么看,滚!”门外,响起戴华的呵斥声,显然是那些东厂番子过来探头探脑。
“咱们进去!”王贤拉起身边的周毅,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嘶声道:“好兄弟,谢谢你们!”
“大人快进去吧,夫人和灵霄姑娘在里面呢……”周毅用袖口擦擦眼泪,他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该喧宾夺主。
王贤还没说话,就见一团白影从后院扑过来,兔起鹘落,那人影便带着一阵香风到了王贤面前,才一下子站定。
“灵霄……”王贤红着眼圈,看着明显消瘦了一大圈的灵霄,张开了双臂。
“你可算回来了!”灵霄死死盯着王贤,一双大眼睛里慢慢都是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说着不管不顾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呜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王贤探手搂住灵霄瘦削的肩头,轻轻拍着她纤细的背,泪水模糊了他的两眼,不由将灵霄搂的更紧了。
安慰了灵霄一会儿,王贤便看到玉麝扶着一个病弱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垂花门下……
看着面带病容,双目含泪的林清儿,王贤一下就僵住了……
灵霄察觉到王贤的反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时激动,把林清儿落在了后头。俏脸一红,她赶忙放开王贤让到一边,一只手却忍不住仍紧紧攥住他的衣角,生恐他跑了一般。
“清儿……”王贤加快了脚步,流着泪走向自己的妻子。
“官人……”林清儿抛下了主母的矜持,忘掉了身上的病痛,朝着王贤快走两步,继而改为小跑,谁知双腿乏力,膝盖一软,就要朝前扑倒在地。
“小心!”众人的惊呼声响起,灵霄这才回过神来,想要去接住林清儿已经来不及。
却见王贤眨眼之间,就到了林清儿的面前,伸出双臂将她接住,紧紧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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