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第七章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段冽瞥了眼表演拙劣的丹卿,眸光凉薄。
他向来看不惯这群世家子弟,一个个,披着金玉的皮,实则满腹腌臜。
瞧瞧地上两坨废物就知道了,愚蠢又懦弱,连逗弄戏耍的兴致,都让人提不起来。
还有就是丹卿这种。
看似柔媚无骨,指不定比鹤顶红都毒。
段冽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脏。
一声令下,他直接带领侍卫们离开。
马蹄溅起尘土飞扬。
绝影宝马载着段冽,如疾电般,转瞬即逝。
丹卿傻傻望着段冽离去的方向,很有些莫名其妙,这位殿下怎么说走就走?
他都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呢!
不过走了正好。
丹卿也有急事要办。
丹卿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他既然保留记忆,便不可能按照司命星君原本设置的命格走,万一他无意间,破坏了既定走向,怎么办?
在剧情线彻底崩盘前,他还不如想想怎么与九重天取得联系,让他们把漏洞给修补过来。
另边,虎口逃生的王佑楠和楚之平紧紧相拥,两人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丹卿看不懂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不想看懂就是了。
他快步走出翠林,弯弯绕绕,终于找到一座小土地庙。
丹卿认真理了理衣襟,然后跪拜在香案前,双手合十,态度诚恳道:“土地公您在吗?小仙乃兜率宫丹卿,因为走投无路,所以想请您帮个忙。我是从天上下来渡劫的,可能是哪里出了纰漏,我仍保留着九重天的记忆。你能不能帮我向天上递个话,让他们帮忙解决一下问题!待我回到天上,定会报答您的恩情。拜托拜托,真的很急的,如果您听到,一定要替小仙传个话,小仙……”
“咳咳……”
丹卿话还没讲完,身后突然传来两道咳嗽声。
原来是个年约四旬的大婶儿,她臂弯挎着竹篮,里面装着瓜果,还有蒸熟的馒头。
应该是献给土地庙的供奉。
丹卿尴尬起身,让位到一旁。
那大婶儿直直盯着丹卿,打量好久,眼里除了惊艳,还有些同情怜悯。
好端端一个俊俏公子哥儿,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傻了呢?
摇摇头,大婶儿走到土地庙前,把贡品摆放好。
她拜了拜,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信女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了我那死去的丈夫。原来他是天帝投胎,他跟我说,等我死后,就把我接到天上享福,做天后娘娘。嘿嘿嘿,信女本来是不大信的,可今早起床,好几只喜鹊蹲在窗户上叫哩!土地神啊土地神,如果信女的梦是真的,您能不能晚上托梦,给信女一点指示?拜托拜托,只要您肯指点一二,信女保证香火供奉不断,还给您修建一座金身。”
丹卿瞪圆眼睛。
真的,他刚刚差点就信了。
这大婶儿,居然想做容陵的后娘?
呃,容陵他知道吗?
丹卿实在不知该露出何等表情。
看着眼前画面,丹卿挠了挠脖颈,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啊!
啼笑皆非地转身,丹卿顺着小径离开,心里难免生出些感慨。
当地仙可真不容易!
如果每天耳旁环绕的都是这种夙愿,土地公能把他的话当真才怪。
看来报错这条路,很难行得通。
如果相关仙官不能及时发现错误,那他岂不是只能靠自己渡劫?
不知不觉,丹卿走到繁华热闹的大街。
他在身上摸了摸,找到个钱袋,里面装着几块碎银。
丹卿握着碎银,就近买了两串糖葫芦,可是摊主找不开银钱。
于是,丹卿很慷慨地买下所有糖葫芦。
拎着摊主找的两吊铜钱,丹卿躲到角落。
准备卜卦。
丹卿苦中作乐地想,咱好歹饿不死吧!
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呢。
六爻这项本事,丹卿学的并不到家,他只能卜简单的卦,难度高的就不准了。
卜什么呢?干脆卜他接下来往哪个方位走,才能找到渡劫对象好了。
丹卿挑拣出三枚铜钱,用双手捧合于掌心。
两正一反为东,两反一正为西,三正为南,三.反为北。
凝神静气,虔诚默念片刻,丹卿忽地抛出铜钱。
铛铛铛,铜钱落在地面。
是北面。
丹卿抱起插满糖葫芦的麦秸桩,一路向北。
从熙熙攘攘人群穿过,丹卿也顾不得路人朝他投来的古怪目光,只心心念念朝着目标,步履不停。
黄昏降临,天边染满红霞。
丹卿走啊走,天黑的时候,走到一座碧瓦朱甍的府邸前。
这座宅子很大很宏伟,门前停了许多马车,规格都很尊贵,想来主人正在设宴。
丹卿走得有些累了。
这座府邸正好挡住他去路。
如果绕路,又要走得更远。
丹卿此时又饿又困。
而且这幅身体实在脆弱,好几次,丹卿都觉得快喘不上气。
再走下去,他兴许会死吧。
没办法,丹卿干脆坐到隐蔽角落,他嫌弃地拔出一根糖葫芦,剥开米糊纸,用力咬了口。
神仙是不必吃东西的,尽管九重天也有神仙爱烹饪下厨,但丹卿不怎么稀罕,有那闲情,他还不如睡觉。是以丹卿从没吃过人间食物,就算修为不够的幼年期,他也只啃啃灵果灵草什么的。
然而下一刻,当酸甜爽脆的味感在舌尖爆开时,丹卿大受震撼,他似乎感受到了飞升般的快乐。
睁圆眼睛,丹卿难以置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珍馐美味?
那一口口酸甜软糯,简直甜到了心坎儿里,让他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丹卿幸福地闭上眼,咀嚼速度时快时慢,一根吃净后,又赶紧剥开一根。
真好吃啊!丹卿觉得,他可以把这些糖葫芦都吃光光。
结果吃第三串时,丹卿已经略有些腻了。
但他还是舍不得这种美妙滋味,便慢条斯理吃着玩儿。
就在这时,灯火通明的府邸传出动静,有一群人从正门出来。
天黑,距离颇远,丹卿这双凡人眼实在是看不大清楚。
只隐约能听到含糊说话声。
丹卿撑着眼皮,困意早已来袭。
他望向府邸,随时都可能睡着。
直至那抹身影打马走出朦胧处,显出熟悉的俊美轮廓时,丹卿顷刻睡意全无,甚至精神充沛、生龙活虎!
竟是三皇子段冽。
他果然就是他的北之所向、是他的渡劫对象吗?
丹卿难掩激动地朝他奔去。
跑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抱住他的糖葫芦架,继续往前跑。
“殿下,三殿下。”丹卿喊得有点大声。
站在府邸门口的几人不由朝这边望来。
马背上的段冽眉头微蹙,不以为意地朝昏暗望去。
然后见多识广的三皇子段冽,也开始怀疑自己眼睛。
那是个人抱着满架糖葫芦在狂奔?
带刀侍卫立即挡在段冽身前,随时都准备着厮杀。
跑到近前,丹卿聪明止步。
他从满满当当的糖葫芦架子后露出笑脸。
这会儿的丹卿吃饱喝足,脸颊潮红,咬过糖葫芦的两瓣嘴唇更艳丽,像开得绚烂至极的绯牡丹。
段冽剑眉轻挑,眼底晦暗不明。
旋即挥手示意侍卫不必忌惮。
就这么个弱柳扶风的娇娇身躯,哪怕能从葫芦架里拔出刀,也保不齐马上就要平地摔一跤。
“殿下,我们白日方见过,”丹卿笑容干净,如拨云见日般,极富感染力,“我还没来得及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呢。”
段冽双眸眯着,表情似有些玩味,还特地扫了眼存在感极强的糖葫芦:“所以?”
丹卿卡了壳。
他是知道凡间有句话很有名,叫做“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但丹卿憋了半天,着实没脸讲,尤其对着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庞。
丹卿忽然想到什么,机灵地把糖葫芦往前送了送:“殿下吃糖葫芦吗?”
段冽:……
气氛霎时沉默。
两人面面相觑,丹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在天上时,云崇仙人便总数落丹卿。
他说他是一条懒散的咸鱼狐,既没有上进心,也没有任何世俗的**。哪怕天塌下来,亦不能使他奋发图强。若麻烦不主动来找他,他准保能睡到地老天荒。
丹卿表示非常赞同。
他的云崇挚友可真了解他啊!
其实如他这般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呢?
活着就一定要主动吗?那样的人生多累啊。
毕竟光解决找上门的麻烦,就已经够丹卿精疲力竭了。
譬如现在,丹卿眼前就摆着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桩麻烦。
——渡劫。
为了渡劫,他这次恐怕得主动出击了。
长街点灯百盏,将道路照得明亮。
暖晕笼罩着马背上的挺拔男子,却无法融化他凌厉的眼神。
丹卿顶着那道灼灼视线,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攥着一串糖葫芦,丹卿走到骏马前,高高举起,递给马背上的三皇子段冽。
他抬眼望向他,嗓音柔柔的,腔调有种吴侬软语的婉转:“殿下,您尝尝?”
段冽这会儿换了套烟紫的绸缎袍子。
行头固然改变,但那张寒玉般的脸,仍与白日如出一辙。
段冽这种人,一看就极具攻击性,不易亲近。
放在往日,丹卿绝不会没脸没皮地凑上去。
糖葫芦尴尬地顿在空中。
半晌都无人来接。
丹卿举得有些手软了。
他宽大的浅青色袖摆往下坠,露出雪白一截皓腕。
夜风拂来,吹动那抹浅青袖纱。
轻薄的料子似乎触碰到骏马,惹得马儿甩了甩尾巴。
段冽蹙眉,扯了扯缰绳。
他眼皮自下往上撩起,漫不经心地睨着丹卿。
满京城的世家公子见到他,谁不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偏偏这只小老鼠与众不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
段冽讥讽的目光,落在丹卿雪玉般的手腕上。
糖葫芦红得有多炫目,他手腕就白得有多刺眼。
没经过风雨摧折的小公子,果然细皮嫩肉。
想必刀锋轻扫过去,就能削肉见骨吧。
真是脆弱啊!
段冽轻蔑地想。
丹卿举着糖葫芦的手,已然酸得不行。
与此同时,还有那么点儿伤自尊。
默默收回手,丹卿尽管内心毫无波动,嘴上还是说着感激万分的话:“不知殿下喜欢什么呢?您救了我,我定会报答这份恩情!不管您想要什么,我都竭尽全力为您取来。”
段冽从鼻腔里冷哼出声:“本王何时救了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本王出手?”
丹卿愕然看他,懵懂不解道:“殿下您是贵人多忘事吗?白天您射出的箭矢,挡住了冲我而来的另支箭羽啊。”
段冽半晌没吭声。
他瞪着丹卿,神色阴晴不定。
丹卿以为他真不记得,试图还原当时情形:“殿下可曾记得您去过一片翁翠树林?您就是在那儿救我的。”
段冽气得头晕,他阴笑一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本王意思是,那是个意外,本王压根没想救你。”
丹卿愣住。
是这样吗?
可——
不,并不是这样的。
“殿下怎么骗人?”丹卿不赞同地望着俊朗男子,言辞肯定道,“箭矢飞出去的角度和力度,显然精心计算过,您应该早就设计好了两次射击的目标。严格来说,您那支箭有三用,其一,救我;其二,捉细作;其三……”
丹卿话语忽然顿住,眼里闪烁着点点亮光。
马背上的段冽依然冷酷,却没忍住地抬了抬耳朵。
丹卿眼底氲着笑意,嗓音清脆道:“其三,殿下是为了炫技。”
晚风徐徐,丹卿笑容满面,眼里似有花雨纷纷。
他们站的地方,附近有几棵紫薇树,风吹过,带走数不尽的落英。
段冽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丹卿,忽而翻身下马。
他动作利落,敏捷却不失美感。
面对段冽的步步逼近,丹卿虽有些慌乱,却保持着原地未动的姿势,他只是略往后仰了仰身子,拉开彼此过近的距离。
段冽站定在他眼前,微微俯首,声音含着似有若无的轻挑:“啧,上赶着把本王认作救命恩人,你这颗脑袋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呢?”
富有磁性的男声近在耳畔,丹卿眼睛不自觉睁大。
他从未这般与人接近过。
近到……似乎抬起手,便可触摸他硬朗的下巴。
“混账!你们在干什么?”
丹卿愣神之际,一道怒极的咆哮声,突然惊起夜鸟扑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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