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六一章
雨后深夜, 寂静至极。
丹卿难以抑制的轻笑声,似是温柔涟漪,一圈圈, 在橘黄光辉里, 快乐地氤氲开来。
听得段冽耳朵生出细微的痒。
薄被下, 段冽情不自禁攥紧掌心,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丹卿清亮的笑声, 如同裹了蜜糖的刀,一刀刀,无比尖锐地剐着他心窝。
又甜又痛。
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段冽睁开黑黢黢的眸,他瘦骨嶙峋的面庞, 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吓人。
死气沉沉地看着丹卿,段冽语气冰寒如雪, 神情亦是毫无感情的森冷:“滚!”
丹卿怔了怔, 笑容逐渐僵硬在嘴角。他像是意识到段冽在说什么,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笑意重新聚集在那双漂亮星眸里。丹卿温和地回:“好, 那你早些休息, 我马上出去。”
给段冽掖了掖被角, 丹卿拂开竹帘,走出草屋。
雨水浸透了泥土,黏糊糊的。丹卿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地上,避免鞋底粘上污泥。
空气里缠绵着松木气味, 丹卿仰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嘴角止不住上扬。
段冽醒过来了。
他终于成功迈出离开黑暗世界的第一步。
丹卿心中五味陈杂,他当然知道这有多不容易。正因为明白, 所以丹卿心潮澎湃。
疼惜段冽的同时,丹卿也深深为他感到自豪骄傲,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啊!看似无坚不摧,实则善良又柔软。丹卿知道,段冽他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铜墙铁壁,他会受伤、会难过,也会心碎。但他绝不会沉沦在地狱悬崖底,他会一步一步,勇敢地爬上来。
风含着湿气,有些冷。
丹卿用掌心摩挲着双臂,给自己取暖。
不过只要想想草屋里的段冽,他的血液好像就沸腾起来了。
一面竹帘相隔,丹卿侧首望着草屋。
他嘴角含着盈盈笑意,好似能穿透阻碍,望见床榻之上的爱人。
草屋里,段冽同样没睡,他面无表情看着那扇帘子,神色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忽然大了。
段冽像是预感到什么,睫毛忽然颤了颤。
身体里的那团火又席卷而至,段冽疼得略微弯腰,很快,他漆黑眼瞳被火焰点亮,散发出可怖的猩红。
死死抓住床榻木柱,段冽咬紧牙关,忽然,他指腹触摸到一个个凹陷进去的汉字。
是《般若心经》。
段冽身体一震,尔后苦涩地扯了扯唇角。
这些都是“楚之钦”为他做的。
真是难以想象,他究竟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雕刻出那么多文字。
从他们分别的那夜起,这个人,好像就一直在陪他吃苦。
这种苦,真的会有尽头吗?
额头冷汗涔涔,段冽狰狞地闭紧眼,他试图赶走那些朝他走来的影子,他们都是曾在他生命里留下累累伤痕的人。
薄唇翕合,段冽强迫自己诵念《般若心经》,试图抵抗无边无际的苦海与恐惧。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渐渐地,段冽手上鲜血染红木柱心经,因精神极度痛苦,他竟丝毫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
可惜,段冽终是没能撑到最后。
他的意志与意识,再度被黑暗侵占。
丹卿冲进来时,段冽正在疯狂自残,他手臂不知被什么划出好几道血痕。
一旁油灯倒在地上,差点把屋子烧起来。
丹卿已经习惯面对各种突发状况。
将银针刺入段冽穴位,丹卿揽住晕倒的段冽,为他仔细包扎伤口。
处理好伤势,丹卿拨开黏在段冽额头的湿发,他抚摸着他凹陷进去的眼眶,俯首吻了吻他唇角,许久许久,丹卿都没能起来。半晌,空中响起一道含着哽咽的声音:“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你会好的,真的!一切会好的!”
后面几天,段冽偶尔清醒。
清醒的时候,段冽总是不说话,他安静望着窗外,神色漠然。
丹卿比谁都清楚,段冽一直都很骄傲优秀,这样的人,本就拥有更强烈的自尊心。
或许,段冽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这幅狼狈落魄的样子,尤其是他。
甚至段冽还会出于本能地厌恶自己。
然而,这些并不是他的错啊!
这日午后,丹卿抱着小筐新鲜采摘的野果,主动坐到段冽身旁。他择出一颗最红的野生钙果,小心翼翼递给段冽:“很甜的,你尝尝好吗?”
自始至终,段冽都望着小窗外,丹卿的话,他仿若闻所未闻,眼里也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丹卿举着果子,良久,酸涩地把手收回来。
空气寂静,就连啁啁,最近都不再闹腾叫喊。它乖乖蜷缩在窝里,像是在降低存在感。
丹卿难过地咬了口李子,竟然一丝甜味都没有,酸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
丹卿一直埋首吃李子。
他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是默默地吃着。
突然,段冽幅度很轻地侧首,用余光悄悄打量丹卿。
明媚暖阳里,丹卿四周笼罩着淡淡的纤尘,它们飞舞着,衬得他如同梦幻世界里走出来的人。
如此的不真实。
他脸颊,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淤痕。
段冽压根想不起,哪些是他有意打的,哪些又是他无意撞到的。
他脖颈,也交错着大片小片的暧昧痕迹。有的颜色很深,泛着浓郁的紫红。
此时撩开他衣袖衣襟,是不是全身上下,都不再拥有一块白皙无暇的肌肤?
段冽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他有想过,在清醒时,赶走“楚之钦”。
哪怕冷暴力也好,哪怕用各种尖锐的话讽刺也好,但是,段冽说不出来。
他没办法对着这样的“楚之钦”,说那些刻薄到骨子里的话。只要看到他受伤隐忍的表情,只要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只要听到他内疚哽咽的道歉。段冽就觉得,他不配做人。
段冽不想看到现在这样的“楚之钦”。
曾经的“楚之钦”是什么样子呢?
大多时候,他似乎都显得没心没肺,明明也没什么真本事,却天不怕地不怕,总是从容又淡定。
可如今呢?不知什么时候,他眼里有了瑟缩和谨慎,他时常小心翼翼观察他,仿佛他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瓷器,轻轻一碰,就得碎了。
其实这些日子,段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挺了过来。
若问他恨么?自然是恨的。
那夜的真相,对段冽而言,不亚于地裂天崩。
他的人生,诚如段封珏所言,不过是场荒诞又可悲的笑话。
他一生都在追逐爱与温暖,却好像从未真正把爱与温暖握在手中。
如果没有中毒,段冽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他或许会拽着那些利用他、欺骗他的人,共同奔赴地狱。
哪怕将这个世界彻底毁灭,为他陪葬,也没关系。
凭什么大家都生活在这片土地,别人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有称兄道弟的朋友,有恩爱两不疑的伴侣,而他生命里,却只有数也不数不清的灾难?
不,他贫瘠又悲哀的生命里,好像还剩“楚之钦”。
段冽太疲惫了,疼痛和大量黑暗的回忆,逐渐掏空他所有精力。
段冽不想再反复分析,最初的最初,“楚之钦”究竟带给他多少伤害。他这个人,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看得见,现在的“楚之钦”,为他牺牲了多少。
也许段封珏骂他骂得没错,像他这样缺爱的人,就是可怜又爱犯贱。
前一刻,段冽还在憎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下一刻,他便觉得,也许他前半生的痛与悲,都是为了换取这一颗真心的到来。
因为切实拥抱到了这点温暖,这世上便再没什么,不能让段冽释怀。
所以,现在的段冽,宁愿拽着这个世界沉坠。也不舍,让这颗真心,陪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段冽收回落在丹卿身上的视线,含笑遥望天空。
窗外太阳是多么灿烂啊!
好像只要新的一天开始,所有阴霾都会自动消失。
段冽心知肚明,他永不会好了。“楚之钦”的路,却还很长。
最可怕的是,他说不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深夜,疯狂地亲手杀死“楚之钦”。
“阿钦,”段冽突然动了动苍白薄唇,他嗓音很轻,含着砂砾般的嘶哑,“你要不要和我成亲?”
“……”
手中半颗钙果倏地掉落,胭红汁水在丹卿浅色衣摆,留下一抹显目的色彩。
丹卿怔怔望向段冽,他双唇也沾染了汁液,红得妖冶:“你说什么?”
段冽侧首低眉,金色阳光打在他鼻梁,他似是笑了,眼中迸发出属于从前那个段冽的飞扬与自信:“阿钦,你愿意和我结为伴侣吗?”
丹卿傻乎乎望着段冽,他疑心自己听错,又或是迷症了。
这么久以来,段冽除了让他滚,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然后现在,他居然说成亲什么的,也不怪丹卿匪夷所思,甚至以为在做梦。
丹卿埋首,他呆呆拿起一颗野李子,囫囵喂到嘴巴里。
是甜的。他前面吃了那么多,全部酸得要命,这颗却是甜的。
那么,眼前这一切,果然都只是虚构出来的幻象吗?
丹卿眼眶泛出淡淡的红。
抱着一筐果子,丹卿心里又酸又涩。
他怎么会臆想出这样的画面呢?
有些羞耻,有些害臊,也有些……无法掩饰的开心与雀跃。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辈子,想必段冽都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丹卿缓慢咽下甜甜钙果,他抬眸望向瘦得快脱相的段冽,点了点头,没什么矜持和犹豫道:“好,我们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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