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陛下十一岁不到,对朝堂上的事或许并未关注。那一年人才辈出,却也灾祸连连。下官一生中最辉煌也最悲哀的时刻都发生在那一年。金榜题名,是多少寒窗苦读的男儿反反复复梦到过的场景,一招变成现实着实令人恍惚又雀跃。”
牟之冲嘴角带着笑,目光放空不知看向何处,不经意间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至脸庞。他没有去擦拭,而是深深陷入回忆之中。
“谁能预见那一年会试过后殿试之前,短短两个月时间,兴起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文字狱。”
“文字狱。”
一听到这三个字,李玉合就明白这将会是刻在读书人骨骼上永远无法磨灭的痛楚。
历朝历代文字狱无不是为了迫害知识分子。
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树立统治者的权威,这种文化**政策,造成多少社会恐慌和文化凋敝,从而禁锢思想、摧残人才。
“陛下,其实那一年状元非状元,榜眼非榜眼,探花非探花,传胪亦非传胪,甚至下官这个第六十八名都该往后挪一挪。当年春闱第一的会员乃吴郡陆氏的陆献遒。”
“吴郡陆氏,祖上可是出过陆贾、陆逊、陆贽等名士的陆氏?”
李玉合曾读过《吴郡陆氏春秋》、《唐史》和《陆氏家谱》等,但她不确定这个世界的历史究竟与地球历史有多少重合之处,故而有此一问。
“回陛下,正是。”
李玉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说的三个人物牟之冲均没有反驳,足以证明这三人都是此世界历史存在的人物。
“陆献遒是苏地最为有名的青年才俊,那年二十五,恰是意气风发之时,他更有‘天人’之美称。由记当年,状元呼声最高的两人,一乃苏地吴郡天人陆献遒,另一个便是蜀地广陵郡小文曲江贺持。”
“会试时江贺持因年纪尚轻文章稍显稚嫩,终究逊陆献遒一筹,屈居会试第二。陆献遒则连中三元,一度成为赴都城赶考学子中的美谈,更成为所有考生之楷模。”
牟之冲娓娓说着那一年春闱的事,不太有重点,但看得出其中充满了属于他的美好回忆。
李玉合并未催促他,毕竟对方好不容易敞开心扉。这是一种情绪的累积和宣泄,若是中途破坏掉,若再想让他开口恐怕不易了。
然而没人知道李玉合看似沉静的外表下,其实被包在纱布里的双拳已经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的疼痛感,稍稍分散了手臂越来越明显的疼痛。
牟之冲说会试结束后,学子们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论地畅想未来,想象着入仕之后如何鞠躬尽瘁报效国家。
摘桂楼和祈湖廊坊两处是学子们喜欢群聚的地方,牟之冲常常跟着罗良玉参加各种聚会,结实了不少新朋友。
同时,也结实了大名鼎鼎的陆献遒。
和陆献遒相识,源于一场不太美好的邂逅。
牟之冲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常年寄人篱下导致他性格木讷,略显迟缓。曾经的牟之冲可不是现在这个能将自己从头武装到脚,还不被人发现的牟之冲。
那时的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都城,若非有善霁嵘的推荐信,他绝对无法入住摘桂楼。
虽然他入住摘桂楼后,重遇罗良玉,且陆陆续续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学子。可家境导致他总是小心翼翼,也不太善于言谈交流,尤其不擅长和权贵富家子弟相处。若非罗良玉处处带着他,他是断然不会往人堆里凑的。
然而都城乃天子脚下,捧高踩低的事,已多的让人见怪不怪。
某次牟之冲被都城中的世家子弟欺负身陷囹圄,罗良玉也只是罗家旁枝,根本没有能力对付都城的贵公子大少爷们,还是陆献遒好心替牟之冲解了围。
陆献遒虽小牟之冲四五岁,可那人当真非常有担当,值得信赖。
那件事对陆献遒来说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可对牟之冲而言无疑让他在异乡倍感温暖。时至今日牟之冲依然难以忘却,陆献遒对他伸出援手的那一瞬间。
其实后来两人之间的交集并不算太多,偶尔碰见也多是点点头,这是悬殊的身份带来的鸿沟。
可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人,如同明灯一样指引着牟之冲,他才变得愈发自信,整个人也活泼起来。
然而这么一个优秀到毫无死角的天之骄子,却终究没落得好下场。
就在快要殿试的半个月前,都城京兆尹突然带兵包围了摘桂楼,并将当日在场的所有学子全部押送至都城大牢,首当其冲的就是陆献遒。
而那一日牟之冲随同罗良玉去往都城亲戚家拜见,幸运地躲过劫难。
京兆尹抓人给出的罪名是,以陆献遒为首的‘咸集社’多次聚众撰写反骨文章,谤讪朝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咸集社的活动牟之冲也参加过两三次,大家真的都是以文会友,绝对没有做任何谤讪朝廷的事。甚至略微触及时政的言论,咸集社成员为了避嫌都不曾讨论过。
再后来学子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动员身边的关系网,多方寻证为了帮助被关押的学子们,还他们一个清白。
小半个月时间,陆陆续续有学子被释放,可大家最为关注的陆献遒等人却依旧被关押在大牢之中。
陆家也遣人入都城,听说托关系甚至托到了俞家和肖家。一个是最为受宠的外戚,一个是夏朝权倾朝野唯一的异姓王族。再加上陆家本乃门阀世家,要给陆献遒脱罪应该不算困难。
然而所有人都失算了。
陆献遒作文谤讪朝廷的罪名差点被洗刷,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比谤讪朝廷更重的罪名。
刑部查出陆献遒和兵部侍郎荀霆私下勾连,并串通岳国大将魏荣亮,企图在都城引发兵变,蓄意谋反。
这个帽子扣得众人猝不及防,在大家尚未反应过来时,陆献遒数罪并罚和荀霆一起被判了死刑。‘咸集社’的骨干成员判死刑的判死刑,流放的流放。
陆献遒和荀霆在殿试三日前行刑,以儆效尤。
两人连上诉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剥夺了生命。
据说朝堂上多方势力斡旋,才使得陆氏和荀氏没被搭进去连坐。
牟之冲永远忘不了阴雨绵绵的那天,天之骄子陆献遒被当众斩首,无人敢替他收尸,包括牟之冲自己。
最后还是肖府的人在三日后,将陆献遒和荀霆的尸首拖回去,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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