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满朝文武,无不是天启人士,元楚从前身处深宫,自是接触不到朝堂之事,不过因着帝后感情深厚,自个儿常伴母后身边时,偶能听得父皇提起一两句官员之事,而这关于宋白的英雄事迹,除了太监丫鬟们口口相传之外,更多的便是听自父皇之口。
太监丫鬟们自不必说,日常伴驾,偷摸着听两句传两句也是不可避免的,而宋白能得父皇真心称赞,其必然有过人之处。宋白跻身于天启重臣行列中,元楚认为其亦当是天启人士。
“话说回来,师兄可有入朝之念?”元楚看着宋白轻叩盏茶,那腾起的白色水汽正熏在二人中央,仿佛一道纱幔,隔开了邻近的二人。
宋白的手指微微一顿,他轻轻挑眉,似乎讶异于元楚会直言这般话。
不过片刻,他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转头望向元楚,似玩笑似认真:“怎么,你来此处,却是替你父皇招揽贤才的?”
他倒是不客气,大有自称贤才之意,元楚虽知其日后大有作为,此时也不免有些语塞。
见元楚不接话,宋白便兀自开口:“依你所言,我入哪国朝堂为好?”
元楚突然一愣,未曾想到宋白会这般问她,难不成他并非天启人士?可若非天启之人,父皇怎会轻易任用他?
“你不是天启之人?”元楚直言,原是反问,因着心中些许疑虑,问出口倒不是那般确定了。
谁知宋白一听这话便笑了出来,他端起茶盏又啜一口,才徐徐言:“你怎知我是天启人士?”
元楚暗道不好,心知自个儿此刻并未那么熟悉宋白,知晓宋白名字还算合情合理,可他师徒三人详细之事并未传于四方,自己不过也只是因为晓得他原是天启之将,方得此推测。
元楚正思考着该如何接话,那边宋白却又开了口。
“是了,想必是因钟寒山处在天启,你又是天启公主,如此想便也不奇怪了。”
好在他似乎并未起疑。
元楚莞尔,全当默认。
“不过你倒聪明,猜得并不错,我的确是天启人士。”宋白微微倾身,有些慵懒的模样,好像试图靠案几近些,而二人的距离亦刚好因此拉近了些许。
元楚并未在意他的举动,揣度着他的话,思考着是否可信。他方才未称“圣上”,而言“你父皇”,若说是因着自个儿现今的身份,倒也算合乎情理,只是也不似寻常天启百姓那般尊重天家。而观宋白谈吐,虽偶有随意,亦不似出自平头白户。若宋白出自官家,自当深知礼法,即便自己如今是他师妹,有些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掉的,譬如对天家的称谓。
“师兄家在天启何处?”元楚状若无意,轻轻一提。
宋白瞧着元楚,那羽睫下的墨瞳幽深,不辨神色,不知何思。
但敏锐如他,面前之人虽看似平静,他还是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试探。
“暮河城有一户富贵人家,便是姓宋的。家中世代经商,却不曾有人入仕,想必你是没有听说过的。”宋白坦然道,提起家中之事,神情语气不似有伪。
元楚从前读过天启的《地理志》,因而对天启版图也并非一无所知。在她的印象中,暮河城是天启一座富饶的城池,暮河主流在城内,因而得以命名为暮河城,这座城因着水上来往方便,多有行商之人,也正是如此,暮河城方富饶丰硕。宋白如此提,想必其亦家中殷实,且在城中是有名有姓的地位,想来派人过去也定是可以得证的,那么宋白应当是未曾扯谎。
“原来如此。”元楚莞尔,姑且对宋白放下心来,因着能在暮河城混得有头有脸的富商,多半家中本就根基扎实,若为他国之人,断是不能迅速富裕起来,与商道人来往密切的,“看来师兄是深藏不露之人,以后我若缺钱使了,还得多仰仗师兄了。”
这便是玩笑话了,元楚虽离宫,但身份却是不变的,哪有缺钱一说,但宋白心知,元楚想必是确定了些什么,方未继续同他深究些其余的问题,便一笑以应。
“师兄的茶快见底了,我再替你斟些。”元楚虽如此道,实则并未注意宋白的茶盏,只是估摸了个大致,便欲起身,去将桌上的茶壶端过来。
她还未动,宋白便伸出手,拦下了她。
她面前少年的手指节分明,本就肤白,在这冬日里气温偏低之时,手上隐隐可见脉络,因着颜色青浅,不甚明晰,瞧上去并不可怖,反而如被细细打磨过的玉石一般,显出几分精致。
这样一双手,或弹琴写诗,或执棋作画,都当是极好的,可偏偏那人选择舞刀弄棒,策马江山,保家卫国,行大丈夫所为。虽不甚文雅,亦可堪风流潇洒。
“不错的提议。”宋白放下手,而后起身,顺带着抖了抖袖子,将坐下造成的微微褶皱甩平,“他日我若入朝为将,定不会忘记你今日所言。”
什么?
元楚轻轻抬头。
宋白与她对视上,一双桃花眸中似含着点点欢欣,他一字一字认真道:“杀伐果断,令敌军…闻风丧胆。”
……
转眼月升,钟寒之夜寂静至极,满山的雪在月光下,恍若披上了一层银纱。
平日里都是清粥小菜,因着宋白来此,决风特地做了条不知何时从后山冰湖上打捞的鱼。然而宋白却并未等到晚膳,便又下山了,说是几天后再归。空也并未过问,元楚亦不爱多管旁事,唯决风有些失望。
好在小师妹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情绪,用膳间特地夸了夸他的手艺,他方重新有了些兴致,只道明日再为元楚烹鱼。
膳毕,空也依旧回了静室,决风于后院劈柴,已供明日之需。至于元楚,作为师兄,决风一直很照顾她,因而她并无什么活可干,便捧了兵书,回寝房研读。
寝房纸窗轻薄,白日里不隔声,夜里头不遮风。好在钟寒山山远深静,平时也不觉吵闹,然而待夜幕降临,寒意便是挡也挡不住的。
一室寒凉。
也透着梅香。
元楚瞥了瞥桌上花瓶中的两枝红梅。
开得煞是鲜艳动人。
也不知决风是在今日他们共同在梅林中采摘的,还是捉鱼时特地去折了两枝,总之这一屋子素净,突然多出了两抹朱红,好像便在顷刻之间有了些生机。
从前别人待元楚好,大多是由于她的身份华贵,而元楚与决风虽为师兄妹,到底未曾熟识,如此便更可知决风之心难得。
而重生一回,历经了诸般灾痛后,元楚难免变得多疑多心,却也更为珍视这般单纯的真情真义。
那红梅散发出的缕缕幽香,忽然就抚平了她微微蹙起的秀眉。
这一晚,同一弯银月下,有人捧卷而读,品茶沉思;
有人事务繁多,片刻未停;
也有人戴雪夜行,一路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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